[訪談] 張帆:迷笛十年,平民狂歡
吳虹飛、張瑩瑩/文
套用時下一句流行的話,迷笛不僅是一個音樂學校,一個音樂節,而是一種“生活
方式”——或五月如花,或十月金秋,全國的熱血青年們頂著鮮艷的雞冠頭,穿著破洞
褲,背著帳篷,帶著女朋友,從五湖四海匯聚到一個地方。這里有陽光,空氣,水,漂
亮姑娘,當然,還有音樂。 他們將在音樂中抵達狂歡。而這一狂歡已有十年歷史:
2000年5月1日至2日,第一屆迷笛音樂節在迷笛學校大禮堂舉行,30支樂隊參加,每天觀
眾近千人;2004年10月1日至3日,迷笛音樂節第一次來到戶外,在北京雕塑公園,萬人
沸騰。它被譽為“中國的伍德斯托克”,崔健稱之為“全國唯一因為音樂的音樂節”。
迷笛音樂節最初,不過是迷笛學校的一次大Party;校長張帆,入主迷笛學校時也不
過是個二十六歲的小年輕兒,打小喜歡音樂,1986年高三的早晨頭一次在學校大喇叭里
聽到老崔就“震”了(第一次聽到了“中國話”的搖滾),1993年正無業在家,就應下了
這個校長的職務,后來也沒出國,從此再沒離開過這條諾亞方舟。
2009年五一的迷笛是特殊的——以“十年”為主題,托鎮江政府的福,首次嘗試異
地操作,主要場地選在鎮江江蘇大學附近的一塊能真正露營的地方。“鎮江是一座具有
悠久歷史的江南文化名城,在這座尊重文化的城市里,我們希望能讓南中國的搖滾勢力
由點及面地輻射開來。”張帆說。
張帆校長其實長得帥氣又儒雅,偏偏是一個搖滾愛好者,而他一手操持的迷笛學校
當之無愧地成為了中國搖滾的“黃埔軍校”,在這里走出了非常多的“牛B”樂隊。10年
后,他自己想了下,有些小聲,又很肯定地對我說:“我覺得我們還是干了件挺牛B的事
”。
筆者:當搖滾樂學校的校長感覺如何?
張帆:別人都以為搖滾學校的學生多難管啊,我說我們學校的學生都特好,待人寬
厚,善于溝通,每次開學典禮我都把我的手機號告訴所有的新生,讓他們有問題有意見
就給我發短信或者打電話,所以我們一直保持著最直接的良好溝通,這幫孩子從來不會
讓我煩,我們都互相尊重,我覺得我們迷笛學校的學生比你們清華大學生強多了,哈哈
!我有幸跟這些孩子在一起,也沒怎么變老。這么多年了,我們就像親人加老朋友,這
是我人生最大的收獲。
筆者:據說當時“舌頭”要排練,沒有排練場,你就給了他們一間屋子?
張帆:對,是學校的地下室。包括“掛盒”、“木馬”都是這樣。迷笛學校說白了
就是有一撥年輕人不想和社會的所謂主流一起混,不想過碌碌無為的生活,想搞自己喜
歡的音樂,恰好我這兒有一個學校,大家就一拍即合了。只有迷笛學校,沒有這些人,
我不行;只有這些人,沒有學校這個平臺,大家也沒地方聚。這其實是上世紀九十年代
中后期歷史發展到這里,改革開放的中國有了現代音樂,年輕人有了這個需求,才有了
迷笛學校。我們順應了這個時代,時勢造英雄。
筆者:你自己很喜歡音樂,也看著國內的搖滾樂走了這么多年,有什么想法?
張帆:我覺得音樂絕對是一種生活方式,是由精神和態度決定的。為什么其他人就
工作了、結婚了、默默無聞了,而高虎就做了“痛仰”、朱小龍就做了“舌頭”?還是
在人,人的本性決定了他要做什么,然后找到表達渠道,可能他覺得音樂是表達想法、
意識的最好工具,就拿起了吉他。這種意識下其實是最本真的階段,也是最可貴的階段
,以后越搞越迷茫,還要再去找所謂的回歸。知識分子所謂的劣根性就在這里,激情,
熱血,反思,自我否定,慢慢就變味了,還不如二兒一點。我現在絕對不看六十歲的老
搖滾,老家伙,我覺得他們二、三十歲的時候是最牛的時候。任何藝術都是這樣,青春
期才能創造藝術,年紀到了你可以成為思想家、哲學家但是你多半不能繼續做藝術家,
藝術家永遠是年輕人的,最本真的,最熱血的。30歲以后,藝術家就變成了匠,或者叫
巨匠,再巨也是匠,什么“文學巨匠”,多可笑啊!
筆者:怎么想到做迷笛音樂節的?開始的時候有沒有想到后來發展得這么大?
張帆:那時我們從道聽途說中和錄像帶里知道有個伍德斯托克,但開始做迷笛音樂
節的時候沒想到她能夠做到現在這么大,當時就是圖高興,想要那種大Party的感覺。我
覺得當時中國各方面已經發展到一定階段了,應該把新的音樂賦予更高的意義,不僅僅
是地下Patry,而應該是“節”的概念了。我們需要爭取自己的位置,否則別人就不知道
搖滾樂還可以在中國做音樂節,所以我們從第一屆開始運作、管理上就比較正規,有迷
笛音樂節成立宣言、有節目單和海報。我們可能是先吃螃蟹的,就這樣慢慢做起來了。
至于說對迷笛音樂節的雄心,其實誰都想把事情做的更好、更大、更強,但要看客
觀條件。我現在四十了,四十不惑,有時候覺得一切還是隨緣吧,反正四十歲之前的任
務我完成得挺好,這輩子值了,至于以后就看運氣和能力,盡量做,即使失敗或者放棄
了也沒事,對自己已經有交代了,這是實話。
筆者:從第一屆到第九屆音樂節的運營狀況怎么樣?
張帆:從2000年第一屆到2005年是虧損的,2006年持平,2007年略有盈利,2008年
又大虧,如此循環。2008年對我刺激很大,就是熱臉貼了冷屁股,人家不帶咱們玩兒啊
!起先我們是鉚足了勁兒要給國家爭光,為奧運暖場,讓海外記者們都報道中國還有這
么色彩斑斕的充滿自由空氣與友愛的大型搖滾音樂節,120支國內樂隊,30支國外樂隊,
區文委、市文化局、國家文化部、消防局的批文都早批下來了,北京市政府外事辦公室
給所有國外樂隊的簽證函都發出去了,國外樂隊在中國駐各國的使館都拿到了赴中國的
簽證,機票都訂好了,多好啊!誰承想“人文”奧運突然不提了,改“平安”奧運了,
離開演還有一周的時間,我們被和諧了—— 這是網民說的啊,不是我說的,你說一個泱
泱大國有必要這么緊繃嗎?
筆者:有沒有想過把迷笛這個品牌在全國范圍內復制?
張帆:現在還沒有這個精力。在中國辦事兒跟在西方的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不一樣
,呵呵,與國外相比,國內的行政管理體制、信譽體制、文化包容性都無法弄,迷笛音
樂節可能會越做越大,也可能會遇到更多的麻煩或者阻力。比如某一天有五萬觀眾了,
某領導就會覺得你這五萬人聚集以后是不是要搞點什么事兒啊?咱們這邊藝術要為政治
服務要為政治讓路,一直是這樣。
筆者:所以說這么多年迷笛音樂節一直舉辦,還越辦越大,是平民的勝利。
張帆:可以這么說,也可以說是平民投機的勝利,夾縫中求生存。在中國你不管做
什么事情,投機的成分都很大,這個投機不是褒義,也不是貶義,而是指在中國這個不
靠譜的社會要成點事兒,就要抓住一些生存發展機會,尋找一些僵化管理的縫隙,抓住
了你或許能小贏,抓不住也沒有辦法,哈哈。尤其文化藝術這種東西,你投好機了,受
到各方的認可,看起來成功了,但并不見得你會繼續成功,繼續被政府認可,可能有很
多明里暗里的事兒讓你所有的努力付諸東流,又得從頭開始。為什么會這樣,因為沒有
準確清晰的可以嚴格恪守的行政管理態勢,沒有健全的商業市場規則,沒有公平的法律
保護,所以說投機的迷笛音樂節真的是跌爬滾打發展起來的。還有,丹麥一個最大的音
樂節2000年發生了一次安全事故,第二年他們接著舉辦,只不過他們和當地政府做了更
好的研究與溝通,把安全措施做得更完善,這就是國情的問題,剛性管理和人性管理的
本質區別。
筆者:你應該跟官方打了不少交道,在這個過程里有什么智慧?
張帆:智慧就是實話實說,一定要溝通,讓領導了解你的發展,你的規律,你的工
作能力,你的安全記錄,包括你整體安全保衛的設計和管理,還有你的參演樂隊和觀眾
,一定讓他們放心,這樣他們才能夠給你簽字,給你批文。除此之外沒有別的,不存在
給好處,這和行賄廈門海關是不一樣的,因為政府的公務員對音樂節這種大型的文化活
動,他們首先考慮的是觀眾人身安全和政治需要,這關系到他們的帽子,真的出了什么
事,他們可能會失掉所有的東西,所以我很理解他們的難處,但有時候剛性的管理加上
所謂明哲保身最終導致的就是官場對責任的逃避,也就是行政不作為。迷笛有幸經常面
對。
筆者:迷笛音樂節好像總給人一種躁動的感覺?
張帆:對,2003年腦濁就在舞臺上喊迷笛音樂節是危險的!我覺得挺爽的。我認為
迷笛音樂節應該始終保持一定的緊張度,也就是搖滾文化最獨特的張力,而不是完全消
費的、追求舒適的音樂節,這樣我們才能夠適度地發起言論,推動一些事情的進步,20
07年的迷笛我們為綠色和平組織做了一次巨大的推廣,我們把迷笛當年的主題就定位“
綠色與和平”,而在此之前,國內的眾多媒體甚至不敢多提這個宣揚世界性環境保護的
非政府組織。再比如迷笛上會有少數樂隊在臺上狂罵,罵貪官污吏,我覺得挺好,該罵
還是要罵,其實是幫助黨中央罵那幫孫子,政府也應該寬容,迷笛音樂節作為一個傳播
平臺,決不是有意地去反政府,而是成為一種良性的宣泄的管徑,國外也一樣。其實基
本上到2007年我們已經溝通的不錯了,達到一定的互相寬容、互相理解。我這個人,其
實最大的優點就是有耐心,有耐心跟領導們溝通。
筆者:這個溝通里面具體遇到過什么困難?
張帆:特別特別多的困難。你一定不要影響他們的位置,不要讓他們為難,不管是
文委也好,公安局也好,什么局什么局都是這樣。
我們做音樂節,開始要在區文委拿到音樂節演出批文,然后再把這個批文上報市文
化局,如果有國外樂隊,還要上報給國家文化部。國外樂隊的所有資料,包括護照掃描
件、歌詞、CD、樂隊介紹、我們跟他們的演出合同,都要給文化部做審核。除了這些,
還要找區消防局、區公安局做大型活動消防治安審批,如果有現場餐飲售賣要找衛生局
和工商局審批。這些手續順暢的話會很快,不順暢就得花半年。比如2005年我們第一次
在海淀公園搞,就直到音樂節開場前一天才拿到公安的治安許可通知書——甚至沒有拿
到紙面的、正式的批文。那次我記得特別清楚,到最后關于場地內觀眾要不要坐著、能
不能賣啤酒等問題我跟他們幾乎對峙起來,爭的臉紅脖子粗,后來估計公安的領導們也
是咬牙簽了字,確實他們也不容易,出事兒就完啊,好多人賊著你的位子哪!說心里話
,我們做大型活動的對公安的情感是又生氣、又著急、又心疼、又感激、還總覺得虧欠
了人家,都成職業病了。將心比心吧。前兩天《重型音樂》的韓寧和吳震來我家聊天兒
,吳震的一句話太逗了:我怎么越來越覺得現在做演出就跟做賊似的... ..。
所以我覺得迷笛音樂節完全是通過溝通,彼此建立信任,彼此理解,最后達成共識
。有時候要據理力爭,比如音樂節現場可以飲低度酒的問題,但大多數時候還是基于不
給領導找麻煩的原則。投好這個機,慢慢讓政府知道她不僅安全,還可以給政府貼金,
可以被利用,政府就會支持你,哈哈。
在中國一切文化藝術都是在或有意或無意地被利用著,我不怕這么說。辦好了,做
得有點意思又安全,大眾又接受,媒體又報道,政府就說你是什么什么文化創意產業、
文化品牌,是區里的文化成果,但我們和迷笛早期的這批樂隊大家當時吐出血樂出淚的
在努力的時候有誰支持了?不封你就燒香了。所以我們現在只是高高興興地玩我們自己
喜歡的,誰愛利用就利用去吧。
筆者:那校長,最后一個問題:你是否潛意識里認為這次鎮江迷笛是被當地政府利
用了?
張帆:哈哈,這么說吧,“利用”這個詞在詞義上更趨向于“摘桃”,也就是說你
沒有付出真心、沒有付出努力、沒有付出幫助而只是狡猾地索取。鎮江文化局的局長秘
書小丁是當地一個地道的吉他愛好者,是他在今年初發給我電子郵件邀請我們來鎮江辦
迷笛;合辦單位鎮江藝術劇院的辦公室錢主任更是一個老搖滾、48歲了象30歲的人充滿
活力,熱情善良,從八十年代初就是當地樂隊的鼓手,留個大光頭,他見我的第一面就
說:你們可來了,做夢也想不到迷笛能來鎮江!當我知道他是老搖滾時,我們的心就貼
在一起了;還有文化局的張兵局長,這次鎮江迷笛最重要的決策人,每次和我攀談都是
引經據典、如數家珍般地暢談鎮江的人文古跡,瀟瀟灑灑、口若懸河,顯然一個技術官
僚,比起那些大外行管文化的地方,鎮江有戲!他說的很明朗:“我們請你來,就是要
借迷笛的影響力來更好地打造我們城市名片,讓全國的年輕人帶著他們的青年文化和激
情來到這里,激發這個古城的脈搏。我不怕來的人多,越多越好!一定要玩起來!”哈
哈,南方人說玩時不加“兒話音”,不象我們北方人說“玩兒”,很搞笑,但依舊豪爽
的不得了。這次鎮江政府出資解決了迷笛的大部分的運營資金,還投入了各方面的力量
提供盡可能多的幫助。所以依我的判斷,他們好像不是摘桃的,而是和我一起在種桃樹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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