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 《混沌少年時》：童年的消逝（雷）
《混沌少年時》很好。
它是一部四集，每一集皆使用一鏡到底所構成的影集。
鏡頭不可思議的跟隨人物流動，在多重角色間切換自如，
很像葛斯范桑2003年的《大象》（Elephant），而它講述的內容，
比起《大象》所直指的校園槍擊，某種程度上，是更為細密、錯織的暴力形式。
所有人——無論男女老少——全被一個懸浮在現實生活之上的
數位虛擬世界所支配而手足無措，最值得注意的是，
長鏡頭的拍攝恰好對抗的是短影音世界的注意力失缺和輕浮。
《混沌少年時》可與《男性廢退》、《失控的焦慮世代》並讀，
後者指出：「社群媒體對女孩傷害最大，電玩公司和色情網站則對男孩影響最深」。
年輕人變得暴躁輕佻（「這裡像畜欄一樣，」女警說）、
新進老師無能為力、家長忙於工作疏於教養、
連刑警與自己的兒子溝通都有世代格差
（他看不懂IG上每個表情符號所代表的意思，比如愛心符號：
「紅色，那代表愛；紫色是性奮；黃色是我對你有興趣、
粉色是我對你有興趣，但非性方面；橙色是一切都會好的，每個顏色都有它的意思。」）
雖然女警直言：我討厭大家總是關注加害者、忽略受害者。
——在本劇，恰恰關注的並非被殺害的女孩凱蒂，而是疑犯傑米及其一家。
我認為導演有其用心，他要講述的是某種失落的童年、男性困境的逐日攀升，
我不願意用「有毒的男子氣概」概括，那毋寧更像「錯置的男子氣概」。
在第三集，影集狠狠對準了少年疑犯傑米，全盤托出其主旨所在：
他厭女、憤恨、不滿，活在一個被「非自願單身」、「復仇式色情」
所包圍詮釋的世界不被理解，女性心理師與他的權力落差恰成對比：
她有權決定少年是否擁有足夠動機殺害女孩；
另一方面，13歲男孩的演出又突顯錯置的陽剛暴力如何威嚇身為女性的心理師。
他崇拜陽剛男性，在愛情上受挫，又移情於心理師，
反覆的詰問最終逼出少年最哀傷的自我認同失效症候：
「為什麼不被愛？」——「因為我很醜。」
那麼，失敗的兒子，理當有一名失敗的父親囉？
可惜事與願違，這名父親並未虐待孩子，少年傑米的父親曾是嚴厲管教下的犧牲者，
他痛苦嘶吼：「我絕對不會這樣對我的孩子。」悲哀的是，
他卻教出了一位殺人犯，他嘗試理解而不得要領：
「他說想要一台電腦，我們就給他買了，還給他配了桌子、鍵盤、耳機等等，
以前我還會和他一起玩足球遊戲，還記得嗎？後來工作開始忙起來了......」
《失控的焦慮世代》的論述是：「在實體世界過度保護兒童，
在網路世界卻對他們保護不足。」
於是網紅安德魯．泰特（Andrew Tate）那一套紅藥丸論述便趁虛而入，
毒液般流進年輕男性群體。他鼓吹80-20的女性慕強法則：
百分之八十的女性只會被百分之二十的Alpha男所吸引、
女性天生犯賤，不值得被善待、社會上的女本位主義才是社會的殘酷真相，
他扭曲《駭客任務》的寓意，將之稱為「紅藥丸」。
紅藥丸的問題在於，表面上它以男性的提升自我、培力賦權為核心，
卻又念念不忘對於女人的刻板解釋與攻擊。以一種奇怪扭曲的方式，
展示其面對匱乏的無力與瘋狂的嫉妒。
在紅藥丸的世界，沒有女人，只有異性戀男人的互相舔舐與取暖。
你會發現在一個關係理論當中，竟然不談「愛」是什麼。
哪怕是上個世代的兩性教材，至少也肯誠實地面對愛為何物。
套一句齊澤克古老的教誨：我們的目標應該要比紅藥丸更紅藥丸，更激進，
走得更遠直到貫徹其不可能：不僅拒絕藍藥丸，同時也拒絕紅藥丸，
「我想要第三種藥丸。第三種藥丸是甚麼東西？
肯定不是某些超驗主義藥丸（Transcendental pill）那只會提供一種假的、
快餐式的宗教體驗（蒙昧主義、新康德主義……等等）
我們要的不是讓我們看見在幻象背後的現實的第三種藥丸，
而是讓我們看見「現實本身是被包含在幻象之內」的藥丸。」
沒有所謂的勘破現實，現實本身就被包裹在虛構之中，
我們的生活不因為數位革命而被虛擬所滲透，
而是早在人類使用語言結構我們的文化之際，就已被虛構所穿透。
而網路不過是一面巨大的哈哈鏡，我們如何使用數位技術，
那麼孩子都會相應的模仿複製——「我們或許該做得更多。」這是台詞之一。
片末，心碎的父親看著貼心的女兒，對著少年的母親問：
「我們是怎麼創造出這個女兒的？」
「跟創造他（傑米）的方式一樣。」
〈後記〉
我幾乎可以在那一片厭女與仇恨、滿溢著求偶焦慮的口吻
——像一陣陣分岔破碎的童音——中間，聽見類似的哀求：
「看見我！拜託看見我！」被看見就是被愛著。
那隱約喚醒了久已不曾，來自母性原初之所在、愛意盈滿的目光罷。
曾經，我們是那麼美好完滿地被包裹在那道蒙上一層珍珠白光芒，
伊甸般的花園裡。然後，離開那裡之後，一個聲音說：我不會再愛你了。
再也不會有人像我這樣愛你了。
那些恨意、賭氣與失落。
遂因為乞討愛的不堪與卑微而變得高傲不已。
在這裡，彷彿不覺間，一個失愛者被迫展開一次存在與缺席的辯證。
為了抵抗它，他們因為無能而無所不能。
「看見我！看見我！」的聲音逐漸地，轉變成「我不看你！我不看你！」
這就是失愛者（非自願單身者，INCEL）的悲劇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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