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櫻花洛(八)
櫻 花 洛
之八
花伝
月夜下,伊賀府邸深處一方院落,形貌怪異的左右雙衛正躬身向冷夫人稟報。
「這麼說,將軍那把『泣龍怨』確實遺失了。」婦人背靠廊柱,玄色錦袖下
玉手纖纖輕撫懷中貓兒。
「不只是繼位文詔,鬼祭連同那份預定進軍中原的黑榜名單亦一併藏於刀中。」
右衛補述道。
冷夫人聞言蹙眉。潛伏多年等待兒子長大成人的期間,她花了不少心思才讓
將軍掌握這份名單,沒了名單,東瀛不知何年何月才敢動進襲中原的腦筋,自己
的匡復大業更不知何日方能啟動;早知便不讓龍野君輕易把刀拿走……懷中貓兒
似是察覺主人的不悅,喵叫一聲起身,輕巧躍下廊道。
婦人瞇眼。「查到龍野君那位寄放寶刀的朋友是何方神聖了麼?」
「花座首席鳴夜香,二年前憑空出現京都的役者。」左衛回答。
「底細呢?」揚眉。
「鳴夜香應是少年男子,不知何故以女裝現世。而且……」雙衛互看一眼,
欲言又止。
揮袖。「說。」
「公子今夜赴金閣寺與鳴夜香私會。」
眼神流轉,婦人微微冷笑。「監視那名役者,若有異動隨時回報。另外……小
心別讓龍野君或是他那群小跟班察覺。」
二人應諾,往後一躍,身影瞬間消失牆頭。
舉目望月,婦人輕喟,伸指按揉鬢邊。
男人緩緩從屋中踱出,婦人並未特別命他迴避,適才雙衛回報的內容自然都
聽進他耳中,多年相交,自然明白哪一項是眼前這名女子最感棘手的事項。
「冷姬,起碼對方是男子,又是役者,沒有什麼壞人貞節的問題……」
「這麼說,如果我是男的,你就不會顧慮這麼多了?」婦人神色殊不可測。
男子咳嗽一聲:「這……」
「當日你若未曾失約,他不會是七色龍的兒子。」冷夫人彎身撈起貓兒,話
鋒一轉:「我抓的那帖傷藥成效如何?現下你的真氣能運行自如麼?」
「嗯,已經恢復七成了。」感激舊情人轉開話題,男子連忙應道。
娥眉舒展:「那好,幫我作事。」
◆◆ ◆◆ ◆◆ ◆◆ ◆◆
曙光乍現,照耀在金箔貼成的樓閣上,更顯金閣寺光華璀璨。池畔打掃的小
僧渾然不知,池水隔絕的寺內,昨夜竟是意想不到的風光旖旎。
龍野君睜眼時,涼風習習,芳蹤杳然。唯一留下的,是覆蓋他身上的赭紅外
掛,湊近一聞,猶留幾許殘香。
龍野君深吸氣,向看似空盪盪的屋簷仰問:「人呢?」
「……回稟少主,役者在黎明前離開。」忍者沉聲回應。
對於亡命之花罕有的遲滯語氣,少年刻意不予理會,「鳴夜香把刀也帶走了?」
「是。」
少年聞言往袖中一探,原本從將軍寶刀刀柄中取出的文書已鴻飛冥冥,取而
代之的是一張薰香紙箋。
酒醉時還嚷著不要寶刀,結果酒醒來非但把東西拿走,還不忘搜他的身把文
詔取回,役者究竟有何打算?
「……海神祭嗎?」
看著紙箋上龍飛鳳舞的幾個字,少年雙目放亮,若有所思。
鳴夜香……到底跟將軍有何瓜葛?
風吹過,飄落一陣早謝的櫻華,帶著山雨欲來的訊息,亦悄悄揭開祭典的序
幕。
都城重要慶典──海神祭,例來由當代將軍擔任主祭,都城各家公卿除了派
遣貴族少年少女擔任祭典職司外,沿著鴨川參道前往參拜海神的鈿車行列更是各
家互別苗頭,上至皇室公卿,下至平民百姓無不爭先目睹的奢華盛會;接連三日
的祭祀儀式,整座都城無不沸沸湯湯。祭典壓軸的重頭戲乃第三日日落時分,由
都城各藝團推派役者擔任扮相美麗的白拍子,於海神及眾公卿面前獻上天女花
舞,結束整個祭典。
由於擔任祭典職司皆為青年男女,平日少有機會相處,難得藉慶典名義可以
互相接觸,是故每年海神祭後總會傳出幾段風流韻事。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一樁,
莫過於前代將軍對那名喚做「麻衣」的白拍子一見鍾情,不顧眾人反對納為側室
的情史。
白拍子麻衣,也是耆老們口耳相傳,公認歷代最美的舞者。
當將軍指定與會的花座鈿車通過,夾道觀禮的人群中,幾位年長的老人家傳
來高高低低的驚嘆聲,耳語不一會兒便在群眾流傳而開。
「今年的白拍子,好像麻衣再世啊……」
「那是花座的鳴夜香吧?平日看戲不覺得,怎麼一穿上白拍子的服裝,整個
人氣質都不一樣了?」
「說是天仙下凡也不為過吶……」
流言傳進參拜隊伍後方幾家質子的鈿車時,已近日落時分。原本無意參拜,
被鳴夜香一只紙箋引來,苦候三日仍無動靜的龍野君倏然坐直身子,拉著旁邊的
友伴詢問:「你方才說什麼?」
「百姓們在傳說花座鳴夜香的白拍子扮相,有如絕代美人麻衣復生,唉,可
惜我們被擠在後頭,根本無緣得見啊。」
少年眼睛一亮,原來、原來答案就是這個!
麻衣,前代將軍的側室,二年前被鬼祭斬首的庶子之母。若是役者沒有盜走
將軍的刀,也許還能說與麻衣長相相似是巧合。倘若鳴夜香是與麻衣有血緣關係
的後人,那麼取走將軍的刀是想……?
「離白拍子獻舞還有多久?」少年仰望略呈橘紅的天色。
歪頭。「唔……再過三刻鐘吧。」
「我想也是。諸君請慢慢來,龍野先走一步。」少年微笑,俐落地翻身下車,
身影已鑽入人群之中,身後猶傳來坐困車陣中幾位質子的呼喊。
「喂、喂!龍野君,你這個沒義氣的!要趕著看美女也要帶著兄弟們一起去
嘛……」
閃過參拜的人潮,少年藉著河岸草木掩蔽,在淺水中踏石而行,無聲無息迅
速前進,一道黑色身影緊緊跟隨。
「亡命,有沒有幫手?」
「五色忍者候命。」梟叫聲響起,五道身影先後出現。
「鳴夜香意圖行刺將軍,見機行事。」
「是。」眾忍者應聲。
若能一役博得將軍信任,或許自己可以脫離質子生涯也不一定。
「記住了,不到最後,絕不出手。」少年露出自信的微笑:「且讓將軍瞧瞧咱
們伊賀流的本事。」
眾人齊集急行未多時,清溪岸畔前出現一道玄衣身影堵住去路。
「公子請留步。」幾日未見,男子內傷進展頗多,岸石站定,頗有淵停嶽歭
的宗師氣勢。
少年不由得無明火起:「神鶴佐木,你竟敢自己上門找死?」
「請您留步。」男子溫文地開口。
「你……好,既然你想死,本公子就先送你歸天。」少年怒極反笑,舉臂一
揮:「給我上!」
一聲令下,眾忍者將神鶴佐木團團包圍,面對凌厲的攻勢,神鶴佐木只守不
攻,游刃有餘,鏖戰片刻,覷得空檔,竟突圍而去。
「不好,日落已至!」驚覺中計,少年揮手命屬下撇開攪局的男子行蹤,一
行人朝神社馳走而去。
◆◆ ◆◆ ◆◆ ◆◆ ◆◆
花兒最美的時候,便是乘風翩然下墜的時候。
日落時分,海神祭天女終曲,役者鳴夜香擔綱獨舞,輕盈縱踏,旋身翻飛,
翾風迴雪,紅鑲金綢緞衣袂飄飄恰似落櫻。
面對人間難得幾回見的此景,眾公卿無不低聲讚嘆。
「君夫人,鳴夜香舞姿還是那麼賞心悅目啊。」
為了更清楚欣賞役者演出,鬼祭特別命人捲上簾幕,由花座團長作陪。面對
上位者讚賞,破例坐在主位側方的美人嫣然一笑,傾身低首:
「承蒙主上稱讚,賤妾愧不敢當。」
「只可惜……」沉默片刻,男人似是嘆了口氣。
君夫人微微一驚,抬眼望向鬼祭,隨即低頭遲疑地開口:「…主上?」
便在此時,環繞神社的鴨川河水與橙色漸深的天際交界,隱隱浮現一道足以
令波光霞彩皆失色的金影。
「疑?天邊那是什麼?」
「閃閃發亮耶……」
觀席中,小部份人群騷動頓起。隨著金影越來越接近,片片閃爍的麟光在夕
日映照下逐漸清晰。
那是眾人或許畢生未曾親見,卻烙印腦海絕不會錯認的形體。
「龍!是龍吶!」
年輕貴族一聲忘形呼喊,眾人方才如夢初醒,議論紛紛起來。
「喔喔!莫非是海神顯靈?」
「天女之舞把海龍王引出來了啊!」
眾人驚嘆聲中,狂風忽起,金龍形影緩緩下降至神社前,停留在猶自舞動不
已的鳴夜香上方。
龍身光輝乍洩,眾人舉袖掩目,僅有少數人目睹場中倏然伸出一隻白皙如玉
的臂膀,掌心朝天舉起,承接耀眼的龍形。
金芒褪盡蜿蜒龍身,一把冷冽的寶刀出現在役者手裡。
只見鳴夜香丟下雙扇,持刀飛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掠過正要起身包圍的
武士們,刀鋒直指端坐上位身著宮服的男人。
「鬼祭,今日要你畢命泣龍怨刀下!」
役者一聲清叱,舉座皆驚。
男人淡淡冷笑,大袖一翻正要動作,旁邊的君夫人竟飛撲上來。役者見狀連
忙迴刀,收勢不及,銀白刀鋒斜斜刺入婦人右肩!
「君夫人!」男子伸臂攬過情人。
「姐上?」役者抽回刀鋒,呆立原地惶惑不已。
君夫人抬眸,望著身前一老一少,盈盈含淚滿面戚容。
「主上,您說過不為難他……」軟軟嗓音在鬼祭耳邊呢喃。
「我知道。」男子伸手撫慰為自己擋刀的君夫人,直盯著刺客陰鷙低語,「小
子,你該感謝自己生就麻衣的這張臉。」話聲未落,衣袖掩蓋下的大手朝簾幕旁
機括一扳,鳴夜香站立的地板突然裂開,當下連人帶刀掉落其中。
「刺客遁逃,還不去搜!」男子濃眉深蹙,回頭吩咐。
眾武士轟然應聲:「遵命!」
與神社遙遙相對的鴨川岸邊,幾座大石交錯掩蔽成可用以遠望神社祭典的暗
處,幾道遲來的身影隱藏其後。
「可惡!晚了一步!」重拳捶向石壁。「鬼祭這老狐狸,原來早有防備。」饒
是如此,他仍不願承認神鶴佐木現身拖延解救伊賀實力曝光的好意。
「少主?」
撫著發紅的拳頭,少年心思一轉。「把鳴夜香找出來。」
「是。」
目送屬下離去,少年轉目望向漸漸隱沒夜色中的祭壇──神鶴佐木現身阻止
自己行動,莫非奉母親指示?既是如此,他偏要作對到底。
這天夜裡,在伊賀忍者掩護下,一葉扁舟消失在鴨川深處,成就日後都城家
喻戶曉,海神祭上白拍子鳴夜香獻舞行刺不成、乘龍遠颺的傳奇。
◆◆ ◆◆ ◆◆ ◆◆ ◆◆
朦朧中,只覺得寒冷。
水冷,身冷,心更冷。
她終究選擇了那男人……
月光下,滾燙的淚滑過蒼白臉龐。「姐上……」
「鳴夜香。」少年環抱的雙臂傳遞著暖暖體溫。
役者悠悠醒轉,側首悽悽。「何必救我?」
「你留下紙條不是要我插手麼?」少年挑眉,一揚手上紙箋。
「我本意只是讓你來湊熱鬧,誰教你多事?」鳴夜香咬唇:「讓鬼祭知道,當
心他跟你們伊賀一族沒完沒了。」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龍野君微微一笑,眉宇間盡是睥睨之色。「想不到
你手段很厲害啊,化刀為龍,喚龍成刀,我們伊賀忍派倒不介意多收留你一個。」
鳴夜香微愣,龍野君一句話說得輕巧,包庇幕府要犯卻得干冒大險,相救自
己看來只是少年一時衝動的主意,若是當真依靠伊賀庇護,恐怕召來幕府震怒,
就算伊賀一族能人輩出,又怎能為了區區他這個前朝遺孤、當今刺客惹下滅族之
禍?當下黯然搖頭:「好意心領,只是……我留下會牽累更多人。」
役者婉拒襄助背後的用意,聰慧如少年又怎能不知,自己身負繼承伊賀一族
的使命,留人之舉也只是年少氣盛一時衝動,言語出口心中立覺不妥,只是如此
拒絕得如此果斷迅速,未免也瞧輕了伊賀之能,龍野君臉色一沉,正欲開口,艙
門低叩數下,傳來亡命之花的聲音:「少主,到了。」
船身搖晃停泊,少年攙扶役者上岸。
晚風襲面,岸邊陣陣落櫻恍若吹雪。
「櫻花……謝了。」月色下,役者伸手盛接飄落的花雨。
「帶著泣龍怨,你能去哪裡?」看著夜風中衣袂飄飄的役者,撇開邀約遭拒
的不快,少年忍不住開口。
揚眸一笑。「櫻花飄落到那裡,我就去那裡。」
龍野君自懷中取出一直帶在身邊的赭紅外掛,披上役者肩頭,流露了自己也
未曾察覺的悵然。「那麼……我們可有相見的一日?」
鳴夜香不語,拉起外掛轉身旋舞,立定時,隨之飄飛的錦緞恰好罩住兩人頭
臉。
陰影掩蓋下,蝶翼般輕輕柔柔一吻,擦過少年臉龐側邊,旋又退開。
「倘若相見,我不再是花座的鳴夜香,也不再做這樣的事……」役者撫上少
年的臉:「所以,別再見……」
相見,不如不見。
多年以後見面的兩人,不是龍野君,不是鳴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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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由世阿彌談論能樂的書「風姿花伝」而來,書又稱「花伝書」。
書名除有世阿彌承父觀阿彌遺志撰書之意外,此處的「花」亦指演員。
應該要考據祇園祭才來寫的……不過一考據下去一定沒完沒了……
到最後什麼也寫不出來……所以……請原諒某月亂掰的祭典程序吧……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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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架空世界,是發生在未來的故事,就算跟地球的某個國家某個時代很像,
但這真的是發生在未來的故事!(被比呂的快速球毆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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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來雙月滿 曙後一星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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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1.59.147.53
※ 編輯: everafter 來自: 61.59.147.53 (03/03 2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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