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 有刺的幽默,惆悵的歡愉——碧娜.鮑許 …
「台灣觀眾很熱情,十年前演出謝幕的歡呼,像是足球賽一樣熱鬧…。」碧娜.鮑許
(Pina Bausch)親切地站在那裡,像從傳奇中走出來,過肩的灰黑長髮簡單地紮在腦
後,穿著黑色長褲與黑白相間的寬鬆上衣,她不笑時有些嚴肅,回答問題時總先偏著
頭仔細想一想,然後才帶著靦腆的笑容開口,專注地神情裡有一抹令人動容的純真。
而兩廳院也為大師破了戒,讓碧娜自在地點起香煙,在煙霧氤氳之中,她舞動著修長
的雙手,引領著人們進入獨特的氛圍之中……。
探討愛與人性的舞蹈劇場
碧娜.鮑許在1940年出生於德國索林根(Solingen),這個離烏帕塔(Wuppertal)不
遠的小鎮,而她也讓以煤礦著稱的工業小城,轉變為德國文化輸出最重要的文藝重鎮。
碧娜師從表現主義大師魯道夫.拉邦(Rudolf von Laban)的弟子科特.尤斯(Kurt
Jooss),也曾經拿獎學金前往紐約與保羅.泰勒(Paul Taylor)、安東尼.都德
(Antony Tudor)等人習舞,在德國表現主義與美國現代舞蹈兩種主流的碰撞下,匯
集出舞蹈劇場的新火花,然而她舞作中濃厚的人文關懷、對生命悸動和內心渴望的關
注,在在都顯現了德國文化脈絡下特有的精神影響。
碧娜說自己其實不善於表達,也不常在眾人面前剖析自己的作品,「但是我總是充
滿好奇心,外冷內熱。」被問到為什麼總是選擇處理人性時,她沈默了一會兒,嚴肅
地回答:「這是一個很困難的問題……」碧娜揮舞著雙手,彷彿想透過肢體去表達什
麼,她說對愛與被愛的渴求是人生存的動力,而她總是一直去詢問,縱始沒
有答案。她的舞蹈動作從來不是從腳出發,而腳步也不是從腿開始,就像是她最為人
熟知的名言「我在乎的是人為何而動,而不是如何動」,她總在動機中尋找動作的源
頭,不斷地提問,「往往我提的問題比回答的答案還多,多到真的也忘了問過什麼。」
這種對內在精神力量的探索,來自表現主義的傳統,就像孟克(Edvard Munch )的
畫作《吶喊》,苦痛成為藝術家創作的價值所在。德國自狂飆運動後建立起講究群體、
精神性的意識形態,把藝術從客觀的外在世界描寫,帶到主觀內在的情緒表達,它所蘊
含的矛盾,建立在對立的相互性之中:「希望表達了對恐懼的回應,而衰敗其實是重生
的前奏」,由此角度觀察碧娜.鮑許的作品,似乎能有另一種更深厚的理解。初看碧娜
的作品往往會讓人感到震驚,這和她對主題的堅持相關,她談及愛情和渴望、恐懼和孤
獨、人與人之間的權力關係、壓抑、童年、死亡、回憶與遺忘……編舞家對人類存在的
核心問題提出省思,而衝突並不會被隨意帶過,因為碧娜不找藉口逃避,也不允許她的
觀眾這麼做。
生命是一段旅程
習慣碧娜暴力又尖銳場景的觀眾,在欣賞這次《熱情馬祖卡》(Masurca Fogo)時,或
許會有些不適應的感受,相較於編舞家的其他作品,這支為葡萄牙里斯本世界博覽會所
創作的舞蹈,顯得有些慵懶、有些放鬆,不變的是碧娜特有的滄桑感懷。碧娜表示,這
些為世界各地不同城市編作的系列舞蹈,開始於1986年為羅馬創作的《維克多》
(Victor),「一開始時沒有特定計畫,只想看當地人如何生活,吃什麼食物、聽什麼
音樂等。」觀察為她帶來不同的生命體驗,進而創作出不同的作品,從馬德里的《舞蹈
之夜二》(Evening of Dance II,1991)、維也納的《一場悲劇》(A Tragedy,1994)
、洛杉磯的《只有你》(Only You,1996)、香港的《拭窗者》(The Window Washer,
1997)到2007年為新德里製作的《暫定:一齣碧娜.鮑許的舞作》(Ein stuck von Pina
Bausch),碧娜已經編做十四支城市系列作品,她說:「生命,難道不是一種旅行?」
取材自曾被葡萄牙殖民的西非島國維德角群島(Cape Verde)的「馬祖卡」(一種音樂形
式,來自波蘭的舞曲),混合了葡式鼓樂和歌曲、爵士樂和打擊樂,在感情豐富、狂野的
探戈、森巴樂舞中,背景的火山熔岩與投影上的海水、歌唱、舞蹈影片,交織出滄桑又愉
悅的氛圍,就像葡萄牙文fogo所代表的雙重意義,它不僅代表維德角群島其中一座島嶼
的名稱,同時也意指「火」(熱情之意)。舞台設計師Peter Pabst在此設計了一座白色
的鏡框式舞台,火山熔岩的背景在舞台後方形成山丘,而右側後方裂縫所流出的火山熔岩
,將舞台的後半部變成崎嶇黑暗的斜坡,而舞 抴N沿著這個危險的山徑,快速跳落在舞台
上。
擁抱愛與慾望
舞作的上半部是個複雜的混合,慾望與身體自然地貼近,帶來較為清爽明快的挑逗情緒。
舞作一開始,穿著深紅色衣服的Rainer Behr從黑色熔岩上奔馳到台前,在白色的舞台上
快速跳著混合霹靂舞與體操的獨舞,而穿著大紅洋裝的Ruth Amarante緊握麥克風,發出
「喝…喝…」呻吟,男舞者躺在地上,Ruth拉著麥克風,被男人一個一個抬過去,
低沈的呼氣透過麥克風繼續著,在整齣舞作中這耐人尋味的聲音一再重複,牽引著整個作
品的主題,象徵某種壓抑下被小心釋放的情慾,Ruth在男舞者們包圍中被高高舉起,飛翔
到達了幸福的最高處,才緩緩落下。
在碧娜舞作中經常探討的男女情感與權力關係,在此以較為輕鬆的態度進行著。男女舞者
互相傾訴著喜愛對方之意,得不到滿足後又再度離去;矮小男舞者被高挑女舞者親密撫摸
、擦著護膚乳,而他想要親吻高挑的女舞者時,只好被抬起按照「正常男高女低」的方式
向下接吻著;男女舞者互相逼對方看向自己;扮演年邁老婦的Nazareth Panadero說:「
年輕人,過來讓我親親你!」……。所有可能的性感接觸在來臨前,總被驚嚇式地打斷,
上半場結束前,舞台上圍起了長條塑膠布,舞者們跳進裡面滑水,大聲笑鬧,帶來令人微
笑的童稚喜悅,這一切戲謔的片段在下半場得到解答,男舞者對著群眾大喊:「真正的高
潮有三種,正面的『Yes…yes…yes!』;負面的『No…no…no!』和柏拉圖式的『Oh my
God …oh my God..!』」
生活點滴小故事
舞作由故事片段拼湊而成,每個段落都彷彿在訴說些什麼:女舞者穿著花色鮮豔的泳衣,
在山丘上做著日光浴;Julie Anne Stanzak穿著紅色氣球的裝扮,在氣球被別人用煙蒂戳
破之前,侃侃而談醜陋女老師如何自戀式的脅迫大家稱讚她的美麗;「當我年輕的時候在
林蔭大道上散步,旁邊的男人一直看著我,他們都會說『哦』…」Nazareth Panadero用
誇張口吻如此說,然後一旁的男舞者們紛紛發出「哦~哦~哦~」的聲音;身材高挑的
Anna Wehsarg指著自己,說:「這是我爸爸的打火機、這是我媽媽的衣服……還有我男朋
友的…..內褲!」……
鮑許曾說:「不要將自身從日常生活中區別開來。」全舞進行中,不時出現吃飯、玩耍、
看電視、吵架、沐浴等生活片段,而鏡框式舞台第三面牆也一再被打破,舞者們在台下親
密共舞,又或是詢問觀眾:「你從哪裡來?…台北!」,道具海象總在出其不意時悄悄出
現,帶來令人驚喜的效果。透過情節拼貼,這些片段互補而又相互輝映,互相改變而又互
相提問,輕鬆與嚴肅的場景交織著,詼諧原來是對愛的批判,而有刺的幽默貫穿其中,將
整個舞作編織成略帶惆悵的動人故事。
動與靜的對比
相較於十年前帶來台灣的作品《康乃馨》(Carnations),舞台上增添了更多年輕的面孔
,而舞蹈比重也多了些,讓人想起碧娜早期較重視舞蹈動作的作品,資深男舞者Dominique
Mercy在開場不久的灰暗色調中,伴隨著幽深的探戈音樂,舞出了令人泫然欲泣的動人獨
舞。而舞者們的獨舞片段串連了整支舞作,在快速而流動的肢體律動間,精力凝聚而又
發散,他們風格一致的動作,傳遞了自身的獨特情感,而這些動作被戲劇性的言語與行
動打斷或連結,在流暢瞬間與突兀中斷中形成強烈的對比。黑人女舞者Regina Advento有
著甜美的微笑表情,不論是輕快流暢的獨舞、 熄⑵紕ˊ棺P頭髮或躺在浴缸內的自在愉快
,都令人印象深刻。
流動與寧靜的並置,是碧娜的慣用手法,而這支作品中投影的強調,也讓對比顯得更清晰
。黑色熔岩後的白色舞台提供了良好的投影布幕,整場演出中幾乎有一半的時間,舞蹈與
投影交織成畫面,編舞家並非想透過影片的播放來帶動敘述的進行,而是透過詩意的投影
,來強調台上舞者身體的動作質地。非洲舞者跳著比賽舞蹈、狂躁公牛與火鶴鳥群、海浪
潑灑在岸邊的寧靜景致、海水深處的透明清澄…….舞者在投影幕前昏暗燈光下舞動著,
身體在此像是一種煤材,與背景的影片形成微妙的變化,碧娜在此創造了一個獨特的氛圍
,在音樂、舞蹈動作與佈景之間,讓人彷彿聞到一陣氣味迎面撲來,這氣氛有點兒慵懶、
有點兒抒情、又有那麼一點惆悵。
後半場結束前的影像從巨大的玫瑰花、百合花、蘭花緩慢生長到快速綻放的過程,巨大的
花瓣帶來奇特的效果,大自然的生命力展現了無限生機。男女舞者們彼此相依,跳著溫柔
而緩慢的雙人舞,然後一一躺在台前,不似《一九八○:一齣碧娜.鮑許的舞作》(1980
-Ein Stuck von Pina Bausch,1980)躺在土地上的深沈,卻帶來一絲樂觀的訊息—
生命的美好規律正如花朵綻放,大自然的讚美是生生不息的希望與祝福。
影像與舞蹈交會
碧娜.鮑許與影像的緣份,除了阿莫多瓦大名鼎鼎《悄悄告訴她》片頭、片尾使用了她
的《穆勒咖啡館》與《熱情馬祖卡》之外,她也參與過義大利導演費里尼電影《揚帆》
(And the Ship Sails On,1983)的演出,飾演一個盲眼的公主,並拍過舞蹈影片《女
皇的怨言》(The Complaint of the Empress,1989)。碧娜和我們分享了一個與導演
費里尼的小故事,她說:「原本以為費里尼是要找我們的舞者來演出,沒想到他卻繪製了
好多張我的素描草稿,我才知道原來是要找我演!」對碧娜而言,電影和劇場是不同的媒
體,電影是很自然的媒介,但她在拍攝時還是很緊張,因為「電影一拍完就無法修改,而
我的創作方式也不習慣先有劇本。」碧娜表示,觀念可能會改變,但是電影完成了就無法
修改, 所以現在也沒有再拍電影的打算。
對於自己的舞作經常探索慾望、恐懼、痛苦、死亡等議題,現在她所關注的又是什麼?碧
娜鮑許陷入沉思後回答,她對人生常是提問題比給答案多,不要問她「為什麼」,她要說
的話都在舞作中,她相信觀眾也可以了解她要說什麼。「我是個害羞的人,很多事情沒有
辦法用言語說清楚,只能透過舞蹈說。」纖細的碧娜如雕像般靜穆,在吞雲吐霧間她說:
「我的舞就是我。」碧娜在離去前給我一個熱情的擁抱,貼著臉頰的溫馨,平凡而親切,
就像首演當晚,在戲劇院全場起立鼓掌的歡聲雷動中,碧娜靦腆地謝幕微笑,多麼優雅、
多麼謙虛、多麼容易接近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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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 littleanne 來自: 111.240.221.34 (07/19 1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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