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錄] 李安:如今我們影響西方
口述:李安 采訪:張克榮
在美國這期間,我偶爾也幫人家拍片子、幫剪接師做點事、當劇務這些都乾過,
但都不太靈光。有一次到紐?東村一棟很大的空屋子去幫人守夜看器材,當時真
怕遇上劫匪。還曾乾過兩天的劇務打雜,做得很笨拙,大家一看我去擋圍觀的人
就覺得好笑,有個非洲裔的女人見我來擋就凶罵我,說你敢擋,我找人揍你!後
來我只好去做苦力,什麼拿沙袋、扛東西什麼的,其它機靈的事由彆人去做。
那段日子我的家有點像是“母系社會”,太太外出上班,我在家煮飯、帶孩子、
練習廚藝,以及構想那些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有人看的戲劇。
看電影的時候,每逢感人之處我就會掉淚,所以經常是兩眼紅腫地走出戲院,可
能這也影響到我日後拍電影的品位及要求,希望能拍出感動人心的電影。但華裔
在這裏不會有位置,這于是成為了我的美國夢。
那6年,我有過彷徨和心虛。
如果我不心虛,什麼事情都知道該怎麼辦,我可能就沒有興趣。
許多人好奇我是怎麼熬過那一段心情鬱悶的日子的,當年我沒辦法跟命運抗衡,
但我死皮賴臉地待在電影圈,繼續從事這一行,當時機來了,就迎上前去,如此
而已。
《推手》得獎, 多人看了後, 覺得這是我的本性, 給我設了一個基調、一個
原型, 永不得翻身。其實越成熟, 也是一個純真喪失的過程。你被教訓了,怕
了,做些修改, 結果表面看更純真了,其實未必,這是靠技術和品味做成的。
長久以來, 都是西方文化強勢輸出一切, 如今反過來, 中國導演拍西方電影
, 文化回流有了可能,我覺得這是個很大的突破。當西方人處理東方題材的時
候, 一般來說并不是十分尊重, 多是按 他們的想法去拍,呈現的是西方人對
東方的憧憬與想象。而我去拍西方電影, 抱持一種低角度謙虛學習的心情去拍
,但我也盡量保有自己的思路和視角。
《理智與情感》是我頭一次拍好萊塢片。當時一看簡. 奧斯汀的名字, 心想這
些人的腦袋是不是短路了, 怎麼會找上我? 劇本看到一半, 我就進入狀態,
其實我前面拍的幾部片子就是有關理性與感性之間的掙扎, 這兩個元素正是生
活底層的暗流,就像陰陽與飲食男女。
拍好萊塢片的感受是, 雖然題材不是我熟悉的, 但有一本經在我肚子裏,它在
被來回驗證的過程中,又會滋長出新的東西。這是很奇特的經驗。
對武俠世界, 我充滿幻想, 一心向往的是儒俠、美人,一個俠義的世界,一個
中國人曾經寄托情感和夢想的世界。我覺得它是很布爾喬亞的。這些從小說裏尚
能尋獲, 但在港台的武俠片裏,卻極少能與真實情感以及文化產生關聯,長久
以來它仍然停留在感官刺激的層次,無法提升。
可是武俠片、功夫動作片,卻成為外國老百姓和海外華人新生代——包括我的兒
子,了解中國文化的最佳管道,甚至是惟一途徑,然而他們接觸的卻是中國文化
裏比較粗俗劣質的部分。對此, 我始終耿耿于懷, 卻無能為力。
其實你說什麼是中國文化, 我們自己也搞不清楚, 就像你說“ 江湖”, 你說
老外不懂江湖, 中國人就懂嗎? 你怎麼把它翻譯出來?它可以這樣, 也可以
那樣, 我們也是懵懵懂懂的。反而經過外國方式的顯示, 我們可以搞得比較清
楚一點,有時候你人在裏面,雲深不知處。
武俠片裏武術多半是個幌子,電影中最精彩的武術動作,經常是京劇武行出身的
人編的, 包括成龍、袁和平、洪金寶、元奎、程小東等人,都跟戲班子有關。
任何一種東西, 做到比較好的層次, 都是很儒雅的。所以做導演不一定要窮吼
窮叫才叫有控制力, 你講話擲地有聲,可以用很小的聲音,大家會聽。我覺得
武俠片也是這樣, 大俠是講究氣質的, 不是張牙舞爪地跟人家鬥,他講分寸。
我有一些出發點是比較中國的,比如儒釋道、倫理這些東西,根深蒂固。
但我真正的興趣是西方的戲劇。所以當我拍電影的時候,就會自然地把這些東方
的精神還有西方的手法融進來,這是忠誠地反映我的成長跟教育過程,漸漸地你
就會覺得這個世界越來越小,很難用一個國籍跟某一個單一文化因素去闡釋一個
東西。
現在回頭看我才發現,從小我就身處在文化的衝擊及調適的夾縫中,在雙方的拉
扯下試圖尋求平衡。因為培育我的兩種教育制度,正代表著台灣的兩種文化:中
原文化和當地文化。而從中原文化進入當地文化的環境變遷中,讓我更加體會到
,人是需要群體的。
電影給了我巨大的想象世界,中年的我可與年少的我相遇,西方的我與東方的我
共融,人與人的靈魂能在同?的知覺裏交會。
我真的希望古代與現在合而為一,歲月、種族、地域的差距在我們面前消失,讓
心靈掙脫現實的禁錮,上窮碧落下黃泉地自由翱翔……。
我拍《臥虎藏龍》竹林那段戲,印象很深。90%都是吊鋼絲拍的。攝影的難度很
高,周潤發、章子怡被大吊機吊到五六十尺甚至一百尺高的竹海之巔的時候,攝
影機也得吊到那麼高,因為鏡頭得和演員平視,甚至得到人的上方拍攝。攝影組
把機器固定在一個自制的平台上,再用吊機吊上去。鏡頭跟著演員的高度走,隨
風飄擺。 這段戲引起許多人的注意,美國的盧卡斯的光影魔幻工業公司也問
我:“你們是怎麼拍的?”他們不知道這個不是特效。記得拍攝當時我們也曾想
過,不知道好萊塢的高科技會怎麼拍?我們這個低科技,如今做高科技的搞不清
楚,倒過頭來問我們,這很好玩。
在中西互動的過程中,我覺得彼此是給與取的關系。當你把自己的文化給彆人的
同時,也要調整自己的文化裏一些不太適用的東西,然後才能交?對方的東西。
當你拿的時候,同時也是在給予,它不是單向的,不僅是對抗,也是一種交流。
在這糾結過程中,當然是一種文化對抗,沒有對抗,就沒有新意。
在我的感覺裏,?斯卡很像選美,勝負不由己。選美本身就是一種很表面的東西
,大家都知道,女人的美醜和價值不是這?判斷的。但奇怪的是電視上轉播的選
美大賽大家還都愛看,只要轉到那台,我也會看。對我來講,導演和美女并無高
低之分。
我比較喜歡沒有競賽的影展, 選上就是一種榮譽。我現在也疲了, 隨波逐流,
一切順其自然!
我一接觸到電影,就知道我是屬于這方面的,感覺上好像不是我選擇了電影戲劇
,而是電影戲劇選擇了我,現在做著它的奴隸一樣。
當然幻想的成分也有,然後在制作的過程中,會有很多東西破壞你的幻想;可是
在破壞的過程裏面,你仍然會產生新的幻想,所以我覺得它是永遠沒有止境的。
而且從小到大恐怕一直到老,我一直對電影充滿一種幻想,我覺得它是人類一種
很可貴的精神品質。
我還在不斷冒險嘗試新的東西,壓力很大。未來會是什麼局面,我也不知道。我
只知道,自己的努力掙取跟未來的發展息息相關。
人生坐著等待,好運就不會從天而降。就算命中注定,也要自己去把它找出來。
在我過去的體驗中,越努力,得到的東西就越好。當我得到的時候,會感覺一切
都是注定的。可是如果不努力爭取,你得到的可能是另一樣東西,那個結果也好
像是注定的。所以目前的這個局面,可以說它是命定,也可以說是人改造了它。
以往是西方影響我們,如今我們也開始影響他們,至于將來的局面會如何發展,
則和我們的氣魄、創意和努力有關。
(原載于《生活》雜志2006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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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isenberg: 科學根植於討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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