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聊] 浮生人物誌/李安請吃飯(下)
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看柏格曼的電影是歐美或全世界知識分子的時尚。他的電影
在美國市場從來不賣座,我們也從來沒有錯過一部。他不玩鏡頭,原文對白冗長,不配音
,來不及地讀英文字幕,有時必須看好幾遍,每一遍的感受都不同,震撼次次加深。偶爾
還會重溫他的作品,窩在屋子裡看DVD,感覺又不一樣。
「瑞典政府保存了不少柏格曼的拍攝場景,《野草莓》(Wild Strawberry)的那間穀
倉barn house,《處女之泉》(Virgin Spring)的現場,」李安的臉更紅了:「老實告訴
你,頭一次看完《處女之泉》,我覺得就在那時失去了我的virginity(童貞)。」
乖乖這太屌啦!我這邊就遜到不行。大二那年在寧波西街後面的那條巷子,有位女孩
叫阿珠,和我時常一起磨蹭……都扯到哪裡去了。
我們無可遏制的談柏格曼,我對《野草莓》情有獨鍾。那位去領獎的老科學家,一路
上回憶往事。老人的學術成就非凡,但一生境遇坎坷,最美的時光是幼年的一個夏天,和
小朋友們一同採野草莓。大師運用Flash back不落痕跡,身著白衣白裙小仙女般的玩伴來
找他,鏡頭反打,見到一位九十多歲的老者和她說著童言童語,觀眾不但接受了,更被深
深的觸動。舉重若輕,直指人心。另一部戲,Fanny and Alexander(《芬妮與亞歷山大》
),是柏格曼的彩色繽紛童年美好回憶,完全不同於他一貫的沉重嚴謹風格,他揮灑自如
的講故事,行雲流水,其流暢幾乎勝過了費里尼。柏格曼在1967年的訪問中說:「拍電影
就是將自己再度投入最深層的童年記憶裡去。」
我說:「我和我那時候的太太,一同去看柏格曼的Scenes from a Marriage(《婚姻
場景》),
接連兩個禮拜家中無寧日,吵到天翻地覆。」電影中的情節、對白,都在無情的挖掘
、暴露現代婚姻關係中的虛偽、自私。每個人都極善於保護、偽裝自己,巧言善辯,為自
己提供正當性。電影是在探討那對北歐夫婦的隱私和相處上的問題,卻處處反射到自己的
婚姻,招招擊中要害,如果認真地探討下去,誠實面對,恐怕每個現代婚姻都岌岌可危。
柏格曼在一次訪問中說;電影導演只能扮演解剖醫生的角色,他以不同的角度切下去,拿
起來給大家看,肝癌長得是這個樣子。治療肝癌?電影導演不會。
「後來我們協議離婚。嚴格來說,它起自柏格曼的Scenes from a Marriage。」
「但是據我所知,」李安說:「你那次離婚還有更重要的原因。不過把離婚算在柏格
曼的電影頭上,也算挺有品味的。」
「我在好幾年之後才看了Philip Hoffman主演的Truman Capote(《柯波帝:冷血告白
》),」我說:「他學Capote的那副樣子特別惡心,一舉一動都透過了精心設計,斧鑿的
痕跡出處,矯揉造作陰陽怪氣的,非得那樣才像同志?很具侮辱性。可是他得到那一屆的
最佳男主角金像獎,我有點為你《斷背山》的男主角Heath Ledger叫屈。」
「對,我一看到Hoffman的表演,心裡就知道這下子完了,那種表演好萊塢最喜歡。」
「他們認為那樣才叫演戲,使勁地演戲。」
「Heath很酷,也算是滿豁達的。他生性不喜歡熱鬧,很少參加慶祝酒會這類活動。」
「唉!Heath也不在這個世界爭名奪利了。聽說Hoffman當了導演。天呀!上帝要多多
保佑美國。好萊塢是一頭殺傷力無窮的巨獸,它能捧一個人上天,更能瞬間毀掉成千上萬
的人。」
不予置評,互相舉杯一飲而盡。
「還跑步嗎?」他問。
「勉強算是在跑吧!比我在紐約的時候差得遠了。想當年我每天沿著East River從五
十九街跑到一百二十五街,再兜回來。現在只繞著國父紀念館慢跑個幾圈,實在墮落得厲
害。」
「你還在第八大道跑哩!有一回我和舒哥他們開車經過,就看見你在人行道上跑。」
「真是的,當年我也還是紐約第八大道的一景耶!勤於鍛鍊是為了迎接即將降臨的大
任,這『大任』老是沒降下來,我就馬馬虎虎維持個血液循環吧!」
「你看來比同年齡的人年輕多了。」
「當然,我慣於裝年輕。半路出家的悲哀,第一次當導演已經四十五歲,得裝年輕才
能和小夥子們拚。」
「當年在Soho的華人藝術家很多都回流了,」李安說:「紐約的孟嘗君北海兄還在那
裡,不然的話那地方還叫什麼Soho。」
北海兄是當地的酒仙,數十年來廣交天下豪傑,大江南北、兩岸三地的知名之士,都
在他家裡作過客。有一回胡金銓來紐約,北海為他約來好多人,李安就是在那次頭一回見
到胡大導演。我的酒量中等,酒品尚可,就成了孟嘗君府上甘草型的混混來賓,隨叫隨到
,不請也到。北海兄的酒興最濃,愈喝下去人就變得愈有趣,妙語連連。李安記起來一件
事:
「北海家裡的那些五、六十年代的黑膠唱片,很珍貴。」
「對,他喝到一定的程度,就會拿它們出來放。有一回他逼著我聽Sam Cooke的歌,
說:聽完這首歌,你就應當去自殺!到現在我還是沒弄明白,為什麼偏偏是我聽完了就該
去自盡?」
「但是有一陣子北海嫂將我列入黑名單。」我回憶往事。
「怎麼可能?你們有那麼多年的交情,而且又是保釣運動老同志。」
「唉呀!喝出問題來啦!有一回約了北海兄一道去歡送夏陽的party,喝到一半我不勝
酒力,借尿遁回家宿醉。據說黎明時分,三、四個人扛著北海回去,護送人員中沒有我。
下一次北海嫂見到我便破口大罵:你們兩個人一道去喝酒,一個橫著回來,一個不見了。
如果北海出了什麼事,就是你的責任!罵得我們二人都低頭不語。但是我賴皮成性,以後
有聚會還是照去。不久大嫂的氣消了,挺親熱的問我:冰箱裡還有一條魚,要不要煎來給
你吃?我便忙不迭的說好。」
又想起一樁事,我說:「你記得嗎?有一部電影,北海的晚輩當導演,你做監製,在
紐約拍攝。」
「對,他們請輔導金的時候,掛了我的名字做監製。」
「雖然是掛名,閣下還挺投入,每天提心吊膽的。」
「當然囉!名字上去了就得負責呀!」
「嘿,你還和導演發生了點溝通上的問題,跑來找我幫忙說說,真叫找錯了人。」
「我以為你和北海這麼熟,論年紀輩分也算是個長輩吧!其實你根本沒尊嚴,說不上話
。」
「咳!留上這把鬍子只為了裝老成持重的樣子,其實連五歲的孩子都不把我當過長輩,
為老不尊,沒人聽我說話。所以說我一下子裝年輕,一下子裝老,結果都不成功。」
餐館內還有一桌客人,杯酒聯歡甚為喧囂。有人眼尖,看到我們這桌有位國際知名大
導演。一個個帶著幾分酒氣前來致意、合影,要求簽名。有位女士索性就當著李安的面,
念起他某部電影的對白台詞來,李老弟微笑點頭不止。一陣熱鬧過去,大家歸位。就聽見
那邊又有一位女士,以女高音厲聲喝道:「你是台灣之光!」
「哎喲喂!」我低聲的說:「這太沉重了,你和曾雅妮一樣,人家都寄望你們每次都要
贏大滿貫獎杯,受得了嗎!做名人真辛苦,連頓飯也吃不安寧。」
「在紐約還好,戴頂帽子,搭地鐵、在街上閒逛,基本上沒大問題。」
「對喲!因為紐約人個個都自以為是大咖,踩到別人的腳不需要道歉,你和他們客氣,
馬上露餡是個外來客,不小心會受欺負。」
「石頭(他的小兒子)也演戲了,」我說:「一定是受了父親的不良影響。」
「冤枉,」他急忙辯解:「這完全是小孩自己的決定。他還在紐約大學讀電影,跑去應
徵拿到那個角色之後才告訴我們。」
「做老爸的有沒有面授機宜,教他如何應付惡劣導演之類的絕招?」
「這年頭做家長的能說什麼?我只告訴他,在美國亞裔演員的工作機會不多。他為了拍
戲向學校請假一年。」
「石頭很機靈,小時候和我打鬧他專攻我的下三路。現在有一米八幾了吧!再和他幹架
,就得對付他的泰山壓頂。」
李安壓低了聲音說:「剛聽到石頭要演戲的消息,第一個反應是;我的報應終於來了。
」舉座大笑。
「老大在幹嘛?」
「他計畫從事漫畫創作。」
「這部片子什麼時候上映?」
「明年底吧!這類電影不是blockbuster(大片),票房過得去就好,估計絕不可能上
美國的暑期檔。」
焉知非福?暑期檔是大公司集中財源的年度主力戰場,血淋淋的殺戮,一旦捲進去,
戰況十分慘烈。
意猶未盡,筵席要散了,再乾一杯紅酒。攝製組的車子還在外面等,他們今夜要回台
中。走到門口,李老弟說:「下回來Soho找我。」
「Yes, here we come, Soho or bust.」
門啟處,十幾盞鎂光燈不停的閃爍,眼前一片漆黑,狗仔隊在門口守候多時了。
(全文完)
在百度看到有人轉貼,我們版上沒有這篇,就轉過來。
因為聯副電子版的(下篇)竟然連結失效,
只好找了其他來源轉貼文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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