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斯本的故事,電影筆記簿》 文/劉蔚然
文/劉蔚然 (原文載於誠品好讀三月號)
1
如果影像是電影的光之天使的話,那麼對溫德斯來說,
聲音,肯定是那雙輕舞的翅膀。
2
一張來自里斯本的明信片,一句「救命哪!」的呼喊,錄音師溫特裹著受傷石膏的腳,載
著滿車的錄音器材和家當,一路橫越歐洲大陸,抵達老友導演在里斯本的大屋宅。空無一
人,老友的身影缺了席,松下問童子也不知嚴師何處去,卻彷彿捉狹、玩笑似地留下些許
懸疑線索、影像的斷簡殘篇,和對人生與電影滿是懷疑和思索的筆記。
舉起毛茸茸的麥克風,錄音師追尋著堆疊在屋裡的影像片段,走訪這個山城海港的街巷、
教堂、鴿子、船塢、小孩,那湛藍天空下迷濛得不知為何如此誘人的聲響,以及「聖母合
唱團」天籟般的靈魂之聲…。
看似溫德斯最簡單平易、最隨性、也是邊拍邊寫的即興電影創作,在他積極且充滿活動力
的電影創作生涯中,好像是在那以輕盈之姿舉起沉重生命的《慾望之翼》、《咫尺天涯》
之後,一次輕輕地放下,一杯寂靜午夜酒館裡的小酌,小酒館裡,投幣式點唱機中出現的
不是美國搖滾樂,而難得流洩著優雅輕柔的一次舒緩的頓點。《里斯本的故事》,以溫德
斯自己的話來說是「我最具娛樂性的作品」,然而電影當中隨處可見的印記,卻是他所有
電影中獻給「電影」最初以及最誠摯的熱愛。
3
讓我們從開場說起。
錄音師溫特收到的明信片上面寫著「老菲,我的電影沒有聲音簡直拍不下去了,救命啊,
快帶著你的器材道具來里斯本吧!」身為片中導演的老佛,想要錄音師朋友用他的聲音來
拯救自己的影像,拯救自己被陷入影像哲理思考的迷宮。溫特的錄音線,於是成了亞莉安
德妮之線,他能夠在找到老佛,一起逃離麥諾斯的迷宮嗎?在這裡,溫德斯用了m.o.s.,
無聲,Mit-out sound的縮寫,一個1920年代的詞彙,近乎已經被遺忘而不再使用的語言
,卻不像是一個巧合。
老佛前往里斯本,想要假裝一百年來「電影」並不曾發生過,他幻想著或許自己可以回到
一百年前,回到最初始的狀態,一個人在街頭拿著老式的手搖攝影機,像是巴斯特基頓的
電影《攝影師》那樣。然而他愈是拿著攝影機前進,整個城市迷人的面貌就愈是退縮,像
是《愛麗絲夢遊仙境》裡的貓,僅留下在闇黑當中神秘的微笑。「即使在明亮日光下,聲
音也是耀眼的。」於是他又幻想著,或許「聲音」是帖解藥?
1993年U2的Zoo TV世界巡迴演唱會,溫德斯、Bono、The Edge和Brain Eno同時接受「電
影聲音雜誌」的訪問中,Bono對著溫德斯說,我想跟Brain Eno提最近你說你對電影的看
法:現在溫德斯電影「聽」得跟「看」的一樣多了!
溫德斯說,「沒錯,我還記得我們在做《守門員的焦慮》的聲音時,拍一部電影只有四個
音軌,但我們現在仍然是拍一部電影,卻有一整個聲音剪接部隊在處理幾百個音軌。影像
在整個電影的製作過程中,被排到第二順位去了。」
「我覺得我們的專業好像愈來愈像了,你(Bono)更接近了影像,而我更貼近了聲音。我
以前常說我的專業主要是在製造影像。對我的頭幾部片來說的確如此,電影拍完,混音,
剪接,再重新混音,再重剪,兩個月後,最後的聲音可能三天就搞定了,可是現在大不相
同,我可能兩星期片子就剪完了,但卻開始花上六個月的時間做聲音。我現在更像是一個
聲音人而不是影像人了!」
1994年,《里斯本的故事》,想當然爾的,「聲音」於是佔了上風。
原先是對電影100年致敬的創作,站在百年後的今天,溫德斯又對20年代的電影聲音的出
現,作了一次再見吧的趣味揮手。
4
讓我們先再次回到電影開頭,甚至是在那張明信片出現之前。
一張報紙,斗大的標題寫著,「別了,費里尼!」
同樣的句子在里斯本的大宅牆上又再次出現。
費里尼,於1993年10月31日,因心臟病辭世。
以最簡單的方式,溫德斯向永遠的費里尼獻上了無限的敬意與回憶。
別了!費里尼!
5
葡萄牙電影大師奧里維拉(Manoel de Oliveira)今年已經100歲了!
早在2001年,他就已經榮登了「導演活化石」的光榮寶座(他是世界上還在拍電影的導演
當中最老的一位),不可思議的,是到了今年,已經100歲的他居然還持續不斷的在拍電
影!
於是,一部關於里斯本、關於電影的速寫電影,溫德斯在《里斯本的故事》中,蜿蜒曲折
的街頭巷弄間,捕捉著屬於里斯本恍若停滯在時光當中的懷舊片段,自然也不可缺少奧里
維拉的身影。老導演在片中像個返老還童的孩子,滔滔說著自己對生命及電影的想法,在
鋪排著石塊的小巷裡,雙手比劃著取景框,淘淘氣氣的諧仿默片時代卓別林獨有的步伐,
前前後後來回跳躍著。
在2008的今天,再看《里斯本的故事》,這段畫面是最觸動我心及永遠難忘的片段。不僅
是因為奧里維拉,也因為溫德斯對老導演以及電影的敬意帶來的感動。
p.s. 2006年,老導演奧里維拉以98歲的高齡拍了《永遠的美人》Belle toujours,一部
40年後重新拍攝超現實主義電影大師布紐爾情慾經典作《青樓怨婦》Belle de jour劇中
主角40年後的相遇的故事。此時,曾經日日前往青樓體驗性愉悅/踰越的貴婦,在丈夫過
世後遁入修道院,40年後,這究竟是致敬電影?一種刻意的玩笑?或者也是奧里維拉即將
與老友布紐爾相見的伴手禮啊!
666
溫德斯早年曾唸過醫學、哲學,因為想要當畫家1966年搬去巴黎投考藝術學院卻沒考上,
跑去美國藝術家的工作室學做雕刻,在這段期間他幾乎每天都跑到巴黎電影圖書館看上五
部電影,總共看了超過1000部片,於是開始對電影的瘋狂與執戀。1967年溫德斯回到德國
,在當時於慕尼黑剛成立的電影電視研究所工作,同時間,德國新電影怪傑導演法斯賓達
,想要進入這個學校卻沒通過考試被拒,他一氣之下立刻開始拍電影,想要跟影視研究所
的人嗆聲,「不讓我讀?我就拍給你們看!」1969年法斯賓達的第一部長片《愛比死更冷
》平地一聲雷似地出現,旋即獲選柏林影展競賽片,成為德國新電影的新星。
在1968 年的學運當中,溫德斯因為參加了抗議對學生運動領袖杜奇科(Rudi Dutschke)
的攻擊事件的遊行示威而遭到逮捕,緩刑六個半月。1971年充滿行動力的他跟其他14位德
國電影新銳創立了「作者電影」製作發行公司,也成為德國新電影的核心。溫德斯在法斯
賓達過世十年後的追憶文章中寫道,「作者電影」跟法國新浪潮(及台灣新浪潮也不同的
),是他們的集結主要是因實際的製片發行串連行動,而不是對電影的觀點及創作經驗的
分享,也因此他們兩人即使在工作是碰面,多半討論的是實際行動的部份,即使在當時大
家常聚會的 Bungalow小酒館,法斯賓達和他劇場的朋友們廝混,溫德斯則是另一個影評
圈朋友的小團體,彼此探聽較勁的成分也多過對電影理念的分享。
1982年,溫德斯在坎城期間馬丁尼茲Martinez飯店666號房,邀請前來坎城的世界導演們
,丟出一個關於電影未來的大哉問。安東尼奧尼、高達、荷索、史蒂芬史匹柏、保羅莫利
賽等人都接受了這個拍攝計畫,當然,也有法斯賓達。
這就是溫德斯著名的電視電影《666室》。
房間裡,一台攝影機,一台錄音機,導演溫德斯並沒有在現場。
十多年後,溫德斯在《里斯本的故事》又再次發出關於電影的存在以及影像的未來的同樣
質問,甚至當年他拍攝《666室》的手法,導演的不在場,攝影機後無人存在,因此記錄
下來的才將會是純潔的「影像」,也成為片中老佛對於電影未來的思考,對於影像的實驗。
老佛認為因此記錄下來的東西也不應該被看見,不要成為大量製造的影像垃圾,不要成為
向世界兜售的廉價商品,因此影像才能成為最純粹本質的存在的辯說,終於在錄音師菲利
浦趣味的將他一軍的設計中,以「聲音」將他從電影哲思的迷宮中拖了出來。
如同電影的開宗明義,「聲音拯救了影像」,於是他們回到里斯本的大街電車上,回到電
影百年前的初始狀態,卻是另一種心儀愉快的手法,讓影像繼續轉動!
到剪接《666室》的時候,法斯賓達已經過世。
溫德斯在法斯賓達過世十年後的紀念文章中,說了同樣一句話,再見!法斯賓達,我們懷
念著失去了你的損失,以及懷念這些年來你有可能創作的作品。
再見!法斯賓達。
7
假若影像是電影的光之天使的話,那麼對溫德斯來說,
聲音,肯定是那雙輕舞的翅膀。
沒有了翅膀,無人能夠辨別他身為天使的存在,
僅有一對白羽,我們卻仍能懷抱著,天使已降落凡間的孤寂撫慰。
如果你繼續傾聽《里斯本的故事》中的「聖母合唱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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