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 聖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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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有雷）
「要是牠們之中有任何一隻死了，這塊石頭將壓在你心上，直到你死為止！」
───《春去春又來》，金基德
金基德的新作《聖殤（Pietà）》在本屆威尼斯影展的競賽單元奪下金獅獎。
金基德某些名作帶有濃厚的宗教意味，
本片既以米開朗基羅（Michelangelo）的
雕塑名作「聖殤（Pietà）」來命名，自然也不例外。
與他自己2003的舊作
《春去春又來（Spring, Summer, Fall, Winter... and Spring）》相比，
宗教哲思的部分相當一致，差別在於故事的設計手法更加洗練、圓熟，
使得電影本身更具可看性。
簡單來說，《聖殤》講述一個專門幫人暴力討債、
為求快速回收債款不擇手段的惡棍，
在一個漫天大謊的誘導下，開始懂得痛改前非、並且為過去惡行贖罪的故事；
從另一個角度看，
也可以說它講述的是一個遭逢喪子之慟的母親，
不惜忍辱負重、甚至認賊作「子」、
處心積慮弄出一個漫天大謊、
向逼死兒子的暴力討債分子復仇的故事。
孤家寡人的李康道仗著自己爛命一條、舉目無親、了無牽掛，
以兇狠冷酷的手段在清溪川幫「微笑資金100%放款」的老闆向人討債為生。
南韓的經濟早年以重工業為主力，
近廿年國內產業轉型成功後，清溪川地區原本依附在鋼鐵工業下
那些擔任「衛星工廠」的小業主們紛紛斷炊，
經營不善只得以債渡日，造就高利貸的猖獗。
李康道對這些總是苦苦哀求寬限、無法準時還錢的人
很沒耐性，直接逼他們先簽下意外傷殘的保險單，
一旦限期內湊不齊債款，就把欠債的人給弄成殘廢，領保險理賠金來抵債。
他就像隻蟲，在骯髒陰暗的角落裡，靠著大啖腳邊苟延殘喘的弱小微生物，
足以維持他衣食無缺、一人飽全家飽的獨居生活。
與其說他行屍走肉，不如說他更像一具精準的機器，
按既定時程忠實執行討債的指令，討不到錢也不能動怒到把對方弄死，
否則理賠請領程序會搞得太複雜，
要精準地把賴帳的弄到殘廢、然後領取保險金交差。
有一天，他遇上神秘的婦人，自稱是她的生母。
李康道打從一出生就被母親拋棄，當然不會輕易相信。
婦人卻死纏不休擠進李康道的生活，幫他整理住處、照顧生活起居。
諷刺的是，婦人得以取信於李康道的證據，既不是出生證明、
也不是DNA親子鑑定、
更不是任何親戚長輩的證詞，
婦人甚至連李康道身上的胎記長在什麼位置都答不出來。
「只要妳現在承認妳不是我媽，我立刻放妳一馬！」
李康道以「強姦」作要脅，逼婦人從實招來，
婦人肢體上的奮力掙扎當然無法阻擋李康道，卻仍然毫不屈服，
被「兒子」強姦得逞。
強姦了「母親」後，李康道終於相信了婦人真的就是自己的生母，兀自翻身熟睡、
宛如回復胎兒在子宮裡沉睡的狀態。
面對卅年前拋棄自己的生母突然跑來說要彌補，
有人會趁機洩恨報復、孤兒成長歷程所受過的苦頭全都想討回來；
有人則會驚喜感恩、欣然迎接這遲來的天倫之樂。
李康道屬於後者。
知道自己原來也是有媽的孩子後，他不只以一種宛如
生怕「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態度，萬分珍惜婦人，
還彷彿重獲新生一般，深刻體認
他人也是人生父母養的道理，
原先的憤世嫉俗一掃而空，再也無法對債務人兇狠。
「錢到底是什麼東西呀？」
驀然面對自己過去的生活方式與價值觀，李康道迷惑了。
「錢，是一切的起點，也是一切的終點。
愛情、名利、暴力、憤怒、憎惡、嫉妒、復仇、死亡…」
「復仇？！」
李康道丟棄了討債的工作，寧願把時間都用來陪母親逍遙遊玩、
彌補遲來卅年的天倫之樂。
就在這時，婦人的態度卻起了變化，像是故意處處吊胃口一般，
讓李康道受盡煎熬與憂懼。
如同《妙色王因緣經》所說，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滿懷一廂情願的親情之愛，李康道一方面四處行善、
試圖對過去被他弄殘廢的人盡可能做些補償，
另一方面卻一再被婦人玩弄得一頭霧水，
為提防母親遭到過去被他討過債的人復仇而疲於奔命。
有趣的是，即便李康道在被他討債弄殘後
上吊自殺的相久家發現種種跡證，明白了婦人其實是相久的母親，
她跑來接近他、即使被他強姦也硬要謊稱是他生母，其實另有目的，
他仍然沒有因此就惱怒回復過去的惡人行徑。
甚至在婦人讓他
體驗到親眼目睹至親死在自己面前的錐心之痛後，
李康道去找被他弄殘、只能和妻子蝸居在違章建築裡的悲慘渡日的勳哲，
遵從勳哲之妻所下的詛咒，將自己用鐵鍊繫在她的貨車底，
讓她拖著他在公路上拖出長長的血痕，
以肉體的苦虐和性命來為自己過往的暴行贖罪。
作惡與贖罪的主題在金基德的作品裡並不少見，
然而金基德所詮釋的「人性本惡」，
指的並不是人人都生來一副窮兇極惡的劣根性，
而是人會為了一些荒謬或不得己的暫時性因素而在不自覺的情況下作惡。
以《春去春又來》為例，小和尚只為一時好玩，
把抓來的魚、青蛙、蛇等小動物都用繩子繫在石塊上；
《聖殤》裡憤世嫉俗、邊緣性格的李康道採取殘虐手法暴力討債為餬口。
在金基德的作品裡，邪惡往往始於無知，
作惡多端者鮮少是打從一開始就立志要走歹路，
往往最初只是遇然間步上歧途，
漸至愈陷愈深、無法自拔，直到惡貫滿盈。
《春去春又來》裡的小和尚童年時害死了小動物，
少年時罔顧老和尚「淫念會引發佔有慾、然後喚醒殺生念頭」的教誨，
與來廟裡養病的少女私奔，
還俗後因為耐不住妒火，在城裡犯下殺人罪
又潛逃回廟裡逃避追緝；
《聖殤》的李康道以殘虐手段逼債，
種下日後身邊多了個需要保護的母親時，
必須鎮日提心吊膽面對復仇威脅的惡因。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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