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5:王氏音樂探戈

看板WongKarWai作者時間20年前 (2005/04/25 08:39), 編輯推噓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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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ril 05, 2005 0405:王氏音樂探戈 王家衛最新作品《手》最最神妙的所在,不在攝影、不在構圖、不在情欲的象徵和影射, 而是飄盪在整個空間中的音樂。 一、破題歌曲 我拍《花樣年華》不只是想「看見」那個年代,同時也想「聽見」那個年代。 ─王家衛 王家衛在上海出生,卻是在香港長大,從小就在radio days(收音機年代)的環境聲音裡 成長,聲音的記憶成了他重建少年往事的基礎工程。 不過,王家衛的音樂設計從來不只是單純的環境聲響而已,收音機裡傳唱的音樂不只是時 代風潮與流行,不只是「聽見」一個時代,更也聽見了角色的心跳和氣息,因為樂音內容 更反應了聆賞者的身份、階級與心情。細細分析咀嚼電影中的音樂背景,從音樂的設計來 解剖電影肌理,就會看到的另種風情。 《手》中,小張裁縫(張震)按下華小姐(鞏俐)家門鈴之前,門縫裡傳唱出來的樂聲就 是徐朗作曲,陳棟蓀作詞的「好春宵」,輕快如流水的旋律,伴隨著女聲吟唱著:「莫再 虛度好春宵/莫教良夜輕易跑/你聽鐘聲正在催/的答的答的答的答的……/不羨月色團 圓好/我倆也有好春宵/隨那花朵迎風笑/我倆且把相思聊/濃情厚意度春宵/輕憐蜜愛 到……」這首「好春宵」是五0年代的流行名曲,從曲式到唱功,五0年代的時光風味就 直接撞進耳簾。 但是,這首歌不只是時代的聲音而已,電影中一共出現了三次「好春宵」,每一次都有不 同的含意。首先,小姐在這樣的歌聲裡迎來送往接客忙,「碧空團圓月色好/風拂枝頭如 花笑/莫叫鐘聲儘是催/的答的答的答的答的……」的歌詞下,竟成了高級妓女按時按次 計酬的工作嘲諷。 至於無辜的小張師傅則是在這樣的歌聲下,坐在華小姐門外等著拿旗袍,他只能豎直起耳 朵,臆想著一牆之隔的呻吟女聲是怎樣的雲雨風情?房內正是春意濃烈春情好的「好春宵 」,房子外卻是血氣方剛、未識雲雨情的小張師傅,《紅樓夢》裡的賈寶玉春夢一場後, 褲子濕了一大半,小張沒那麼好命,見到羅衫不整、肌膚半裸的華小姐,腦中的聲音和眼 前的眼像交相作用下,他的胯下不聽使喚地高聳入雲,暴露了他一旁的窺想和動念,才會 被華小姐斥罵著脫下內外褲,讓少男的欲望在她面前無所遁形。接下來的那一場讓人心旌 動搖的「手戲」,著實就是小張裁縫終生難忘的「好春宵」了。 「好春宵」的春情世界在後兩次的現身就不再浪漫,反而是跡近無情了。 一次是華小姐的小白臉嫌她沒錢了,罵她臭婊子後,奪門而出,「不羨月色團圓好/我倆 也有好春宵/隨那花朵迎風笑/我倆且把相思聊」坐在門外等候華小姐的小張師父就在矛 盾的歌聲情緒下見証著一段崩毀的愛情;再一次則是華小姐沒搞頭了,搬到廉價小旅館的 頂樓邊間去,在梅雨季節裡,她慵懶地趿著拖鞋,闌珊地走過漏水的狹巷長廊,陪她的只 剩一張鐵床,黯啞的那首「好春宵」悄悄在雨鳴雨聲中閃動著,然而生命的鐘聲依舊的答 的答的答跳,急急催的樂音卻成了良夜早已輕易跑,春宵早已虛度了的生命感歎。 終場前,小張送走了華小姐,只剩下一張破碎的臉,銀幕一黑,「好春宵」的主題樂聲再 度滑現四個小節,在最華麗的高潮中戛然畫下了點點,為全片蓋下最後的印記 二.對位樂章 電影是可以運用音樂本身的「歷史」來營造一些化學效應。例如在「重慶森林」裡面,放 進七0年代的PAPAS AND MAMAS的CALIFORNIA DREAMING(加州之夢)在裡面,電影明明是 現代的故事,但是音樂進去之後,卻轉而呈現一種七0年代的氣氛,電影音樂是可以這樣 玩的。 ─王家衛 電影音樂除了襯托情緒之外,讓主角的心情得能不經意地外露,就成了意在言外的最大妙 用。《2046》中王家衛用了貝里尼歌劇《諾瑪》的「聖潔的女神」詠歎調,因為歌劇講的 就是「承諾」和「背叛」的故事,正好和《2046》設定的基調非常相類,歌聲就成了人物 性格的多重表現手法,類似這種用歌曲來替角色心靈定位的效果,在《手》中表現得格外 鮮明。 《手》有多首五六0年代的流行歌曲,除了「好春宵」外,其他的時代歌曲恰好都多重功 能,一方面讓人聽見年代風情,一方面反映人物情勢。 華小姐年華正盛,得心應手地周旋在眾家男人間,結婚前夕聽的歌是「薔薇薔薇處處開/ 青春青春處處在/擋不住的春風吹進胸懷……」的「薔薇處處開」,春風拂面的意氣風發 ,已無需多言語,背景音樂也點出了氣息。 後來,華小姐打著電話,要男人拿支票下定洋買房子時的背景音樂則是聽的是「我有一顆 心要整個獻給你/要把我的心放在你心裡呀你心裡…我有一顆心,要整個獻給你,選個佳 期讓我們成連理呀成連理」的「我有一顆心」,挑逗嫵媚兼而有之,活蹦跳躍的青春氣息 ,四處散揚。 這些歌曲,華小姐或許是無心聆聽的,每回,其實我們都是透過小張的耳朵見証著他對華 小姐的孺慕,那是種只敢遠觀,不敢褻玩的往事追憶錄。 然而,華小姐窮途末路時,困居窄房時,小張不在,觀眾卻依稀聽聞遠方傳來的那首「花 落水流…青春一去永不回頭…」,那是「魂縈舊夢」的惆悵情歌,華小姐的唏噓,不能說 給旁人聽,即使小張,亦然。 這種「曲為心聲」的手法可以說已經白鮮清楚到了極點,然而曖昧才是王家衛的魅力所在 ,而且多重岐義的曖昧才是王家衛追求的「藝境」,太白太鮮明絕非他的格局,即使他要 唱出人物的婉約心事,也不想大剌剌地用歌曲說故事,所以呢,相關的音樂其實都只有一 兩句樂音,淡淡地,淺淺地壓在空間和時間的走廊裡,只想烘托出一點氣息,只想讓多情 善感的心去感受到樂音的訊息。 真正的對位魅力則是來自德國作曲家彼爾.拉本( Peer Raben)的音樂。 三.靈魂的對話 有的音樂你乍聽之下,一點都不稀奇,你不會太注意,但是我知道如果這個音樂和某個畫 面配起來的話,它有個化學效應(CHEMISTRY)在裡面。 ─王家衛 彼爾.拉本是德國名導演法斯賓達的長期音樂合作夥伴,曾經替法斯賓達的二十五部電影 負責音樂內容,不管是貝多芬、馬勒的古典樂章,或者是「莉莉瑪蓮」的歌曲變調,甚至 是新創的電影音樂,都讓法斯賓達的電影更多了音樂的想像空間和浪漫縱深。 王家衛在《2046》中首度請出了六十五歲的彼爾.拉本替電影寫了名為「Dark Chariot」 和「Sysiphos at Work」兩首樂章,其實彼爾的「Dark Chariot」這首樂章和他替法斯賓 達生前最後一部電影《霧港水手(Querlle)》所寫的主題樂曲「the Tears of the Lady 」幾乎是如出一轍的,曲式相似度幾乎百分之百,但用來表現未來世界的情感探索,效果 就如同王家衛在《花樣年華》中採用梅林茂多年前替鈴木清順電影《夢二》所寫的電影旋 律「Yumeji’s theme」一樣,歌曲不頂新,風韻絲毫不減,而且因為情境吻合更添情思 ,因為「Yumeji’s theme」的這段音樂是個華爾滋的旋律,華爾滋「澎恰恰」的三步旋 律,需要男女互動,永遠是個rondo,是個周而復始的「迴旋曲」,就像《花樣年華》電 影中梁朝偉和張曼玉的互動關係。 彼爾曾經用「合奏音樂」來形容他和法斯賓達的合作關係,他認為:「法斯賓達的鏡頭運 動就像在跳芭蕾,演員的肢體動作則像踩在音樂旋律中進退,有時候甚至光影的運用都是 演唱的人聲,音樂其實也是他的一種畫面呈現。(節錄自:法斯賓達電影原聲帶精選輯序 言)」其實這幾句用來形容王家衛的影象風格,也是非常貼切的,王家衛和法斯賓達的氣 息,原本就是相近相通的。 在《手》中,彼爾拉本的音樂主要用在情欲時刻。 小張師傅的情欲暗流在他遇見華小姐穿著黑色內衣,身上還流動著其他男人的氣息時徹底 崩解了開來,閱人無數的華小姐因而要他脫下褲子,扮起開導賈寶玉初識雲雨情的襲人角 色,先摸小張的手,捏揉磨蹭中告訴他;「沒碰過女人,怎麼做裁縫?」然而手就往他的 胯下摸去,還不忘叮嚀小張說:「記住今天的感受,以後就做做我的衣服了!」 此刻,觀眾明確看到小張顫抖的肉體,動情卻又懦怯而掙扎呻含的五官,彼爾拉本創作的 Concerto Alevta,用小提琴移調的手法,在類似華爾滋的舞曲律動聲中,往還在兩種調 性的相同旋律中遊轉對話,音樂就像鞏俐與張震的互動,音樂就像情欲男女的對話,鞏俐 上竄,張震隨後就跟飛而上;張震下潛,鞏俐就尾隨直下緊釘不放,你上我下,我下你上 的音樂對話,就是張力十足的情欲交流,王家衛追求的那種「化學」效應就在這裡噴發四 射,直攀高潮! 同樣地,幾乎等同於鞏俐和張震情欲宣言的Concerto Alevta,也在鞏俐肺結核病重,不 讓張震近身,人已廢了,只剩手的鞏俐,想用手來報答小張師傅的那場床戲中再度出現。 鞏俐的手勾動起張震的昔日愁緒,也引爆了他的欲念,雙調性雙樂曲的對話互動再度糾纏 纏難分,對照著他們明明想要,卻因為害怕病菌傳染不能而不敢時,矛盾又不甘心的情欲 ,再度為這段不可能的戀情烙上難忘的音符。 彼爾拉本另外還創作了Slow Dance旋律,用在鞏俐請張震做最後一件旗袍時,頭髮油了, 鬍髭蓄了,人也變成熟的的張震以充滿自信的口吻說:「妳的身材我知道,用手量量就行 了。」然後就伸手觸向鞏俐的肩頭、腰際,那是他第一次擁抱他少年的夢想,雖然愛人的 肉身已然老逝,但是他的愛情、他的嚮往不曾斑駁。 四、手與旗袍 「花樣年華」的片名叫做「IN THE MOOD FOR LOVE」,「IN THE MOOD」講的就是一種情 緒一種氣氛….兩個人會在一起,最大的原因就是在這個空間…創造了某一種氣氛,兩個 人在這種氣氛下就會發展出這樣的故事。 ─王家衛 手和旗袍則是《手》的主題。 王家衛和張叔平很能體會女人穿起旗袍的美麗與風情,旗袍固然是六0年代的女人的符號 ,同樣,旗袍的緊身曲線則給了旁觀者極多想像的空間,在那麼緊繃的服裝下蘊藏著正是 人的澎湃情感。 然而,《手》的旗袍層次又比《花樣年華》多探了一層底。 鞏俐對張震的第一次觸摸就是他的手。張震是裁縫,要靠手吃飯,然而張震的手無非就是 在女人的胴體和布料上打轉,細膩的手才可以丈量出女人的尺寸變化,才能體現女人胴體 的優美弧線,疼惜裁縫的手,就像疼惜鋼琴師和小提琴家的手是一樣的道理,看似無意, 卻又是最最多情的撩動。 緊接著,鞏俐則是用自己的手教導張震什麼叫做欲望,懂了欲望,才懂得怎麼把欲望穿在 女人的身上,讓外人用眼睛體會那塊布料下包藏的美麗,而等待著爆發的欲念。 王家衛要求電影中的攝影機絕大部分時間要像是個鄰居,永遠就躲在後面在看某些事物, 就像是一位偷窺者在窺伺著,小張師傅的裁縫身份讓他無能高攀,必需悄悄地藏躲起來, 就像鞏俐的旗袍永遠就擱放在衣櫃的最頂層一樣,崇高而不能褻玩,一直要到他聽見窮途 末路的鞏俐隨意讓男人在鐵床上搖晃著肉身時,才終於爆發開來。觀眾這才看見張震把手 伸住旗袍內層,摸著,揉著,想著,念著,慢速度的鏡頭多動中,觀眾這才看見他的悔恨 、懊惱,觀眾這才看見熨斗的水汽無力地往上蠕動著。 然而這場戲,卻是無聲的。無需任何的音樂,所有的情緒,卻像水銀瀉地一般,怎麼也攔 不住的。 我覺得拍電影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用鏡頭寫劇本……攝影師只要捉住演員和場景之間的互動 就夠了……很多角色往往有一些(subconscious)潛意識裡不自覺的東西,可能是因為你沒 有去分析(analyze)而錯失了,你只要去分析,你就會知道你去做了很多東西。 ─王家衛 由 twlai 發表於 April 5, 2005 11:35 PM | 引用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18.162.232.214
文章代碼(AID): #12R3nK_k (WongKarW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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