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錄] 孫康宜:斷背山與羅浮山
電影|斷背山與羅浮山
■斷背山與羅浮山
【2006/01/13-14/世界日報】
潘王二人最後都同時得了異症,都「似癡非癡,似顛非顛」,終於雙雙絕食而死,了卻了
兩人「但願同年同月同日同時死」的願望……
◎孫康宜(寄自康州)
看完李安導演的《斷背山》(Brokeback Mountain)之後,心中不斷思考的一個問題就是
:這部有關同志戀情的電影所要表現的是什麼?我以為這是一個很值得思考的問題,因為
它牽涉到人類情感空間的複雜性。
從劇情上來看,《斷背山》很容易令人聯想到中國古代小說中有關一對同性戀者合葬羅浮
山的故事:
潘章少有美容儀,時人競慕之。楚國王仲先聞其名,來求其友,因願同學。一見相愛,情
若夫婦,便同衾枕,交好無已。後同死而家人哀之,因合葬於羅浮山。塚上忽生一樹,柯
條枝葉,無不相抱。時人異之,號為共枕樹。
這則記載出現在《太平廣記》卷三百八十九的〈潘章〉一節,小說作者顯然是以極其同情
,甚至歌頌的筆調來敘述這樁「生同室,死同穴」的同性戀故事。後來明代末年小說《石
點頭》(作者署名「天然癡叟」,其真名或為席浪仙)將之改編為白話小說,題為〈潘文
子契合鴛鴦塚〉(卷十四),遂將注意力轉向了性的描寫,並以一種諷刺而說教的口吻敘
述潘文子、王仲先二人後來如何為社會所不容,終於無處藏身、只得逃至羅浮山的故事。
小說的結尾尤其令人深思:潘王二人最後都同時得了異症,都「似癡非癡,似顛非顛」,
終於雙雙絕食而死,了卻了兩人「但願同年同月同日同時死」的願望。
有趣的是,李安導演的《斷》片正好綜合了中國古代對同性戀者的---即以《太平廣記
》和《石點頭》為代表的-兩種態度。一方面,《斷背山》表現出對同性戀者的絕對同情
;該故事十分感人,原著作Annie Proulx本來就希望陳述一種真摯愛情的永恆性。但另一
方面,電影中卻不斷提出了同性戀者所面對的社會和道德之壓力,也展現出人性的許多脆
弱和黑暗面。電影描寫兩個年輕英俊的牛仔(即二十歲不到的Ennis和Jack)於一九六三
年暑假期間來到Wyoming的斷背山從事牧羊的工作,兩人在深山中日夕相處,遂而生情。
關鍵是,在一個寒冬的夜裡,兩人偶然為了取暖,共一床鋪,一時衝動,而發生了性關係
。次日兩人均對該次經驗表示驚異,因為他們原都以為自己不是「同性戀」者(尤其是,
Ennis早就有了未婚妻),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關係。後來暑期結束,兩人必須離開斷背
山,只得互相勸勉,希望雙方都能把這段異常的戀情忘諸腦後,而且發誓,有生之日兩人
絕不再見面。臨別前的最後一晚,兩個牛仔大漢居然以相互打鬥來表現他們心底的無限哀
傷。不久之後,兩人果然都分別結婚成家了。
然而,四年之後,Jack突然寄來一張明信片,建議兩人見面。Ennis接信後欣喜若狂,立
刻回信答應了對方的請求。需要一提的是,在兩人的同志關係中,Jack一直都是主動者;
Ennis則為被動者,他是一個較內向、卻經不起誘惑的被愛者。(然而,所謂主動與被動
也不是絕對的---例如,在兩人的性行為中,Ennis 卻扮演了男性的角色)。雖然兩人
都已結婚生子,但久別重逢,兩人互相之間的悅慕之情自然更加有增無已。哪怕要開一千
多英里的長途,他們仍渴望每幾個月就見一次面,而且每次見面的時間愈拉愈長。他們通
常以「釣魚」為藉口,在深山中秘密約會,如此延續了整整二十年之久。在這期間,E
nnis離了婚,但仍安分地工作。然而,Jack終於經受不住這種充滿距離感的苦戀,於是建
議兩人乾脆一同回到他的家鄉莊園,希望從此同居,能過真正清靜的日子。但這個建議被
Ennis立刻拒絕了,兩人為此激烈地吵了一架。Ennis的理由是:他雖然已經離婚,但他每
月為了子女,必須賺足夠的撫養金,因此無法一走了之,總之他無法逃脫社會給他的責任
。同時,在他的內心深處,他忘不了幼年時目睹的一樁慘劇---原來,在他的家鄉,同
性戀者不但是被歧視的對象,而且經常被人毆殺至死。有一次,他親眼看到一個被群體殺
害的同性戀者,其屍體後來被丟棄在山谷中(他父親特別帶他到山中觀看那屍體,以為告
誡)。因此,他絕不能和Jack同居,他無法面對美國當時社會輿論對同性戀者的譴責和唾
棄。
Ennis的恐懼感很容易令人聯想到中國小說《石點頭》裡的潘文子。在潘王的同志關係中
,王仲先一直扮演主動和勾引者的角色,而潘文子則較為被動,且開始時總有些恐懼感。
第一次受到王仲先的挑逗時,潘文子就表現出十分為難,而且還教訓對方,以為「讀書當
體會聖賢旨趣」,不應當產生邪念。然而在一個「衾枕生涼」的深秋之夜,王仲先又以情
相誓,潘文子終於經不起誘惑,兩人就發生了性關係,從此兩人「神動魂銷」,日則同坐
,夜則同眠。二人的關係和電影《斷背山》中的同性戀情可以說十分近似,只是潘王二人
的關係發生在學堂裡(學堂乃為中國古代最容易滋生同性戀關係的地方),而《斷》片中
Jack和Ennis之間的戀情則發生在美國西部一個偏僻的牧場中。
此外,二者不同的是,潘文子外表十分女性化,其美貌打自娘胎就「九分像母,一分像父
」。但Ennis是個牛仔帥哥,其儀表極具男性美,雖然內裡溫柔;他代表美國男性勞動者
那種外表強悍而內心脆弱的一種。然而,相同的是,潘文子和Ennis在他們各別的同性戀
情中,均扮演了被動而較保守的角色,他們都對社會成規抱有某種謹戒和畏懼。他們都懼
怕自己會失去那個僅有的立足空間。
有關這一點,《石點頭》的描寫尤其生動。小說中的一個高潮就是,當潘王的同性戀關係
成為大家譏諷的話題,而且兩人因此被趕出學堂時,潘文子尤其感到「羞愧」,恨不得地
上有個孔兒可以「鑽了下去」。後來,他與王仲先只得回去辭絕各自的父母、並囑妻子轉
嫁,然後相約逃往羅浮山中。羅浮山是個神仙世界,也是所謂的「海外丹台」,故潘王二
人想要逃離這個世界的意願已十分明顯。但重要的是,他們之所以逃往深山窮谷,乃是因
為現實的輿論世界已使他們失去立足之地了。就如潘文子所說:「通是這班嚼舌根的弄嘴
弄舌,挑鬥先生,將我們羞辱這場。如今還是怎地處?」意思是說,在社會的壓力之下,
他們已失去了生存的空間。其實,《斷》片中男主角Ennis所最感到恐懼的,也正是那種
失去生存空間的災難。他知道,自己一旦被社會輿論所不容,生命就會失去價值。他之所
以堅決否定了Jack的同居建議,就是害怕社會壓力所帶來的災難後果。所以最後他仍決定
要維持他那一向恬淡自如的生活方式。但與Ennis不同,Jack是一個比較不能安於現狀的
人,他需要刺激,也需要把戀情不斷地具體化。因此,在日常生活中,他經常把時間花在
「思慕」的情緒中,他既為相「思」而受苦,也不斷地企「慕」對方,希望能隨時接近所
愛。這種思慕之情就是英文中所謂的longing。 問題是,長期以來,那種可望而不可即的
情緒已使他感到無限的焦慮,因為空間的障礙很容易產生猜疑、擔憂、煩惱,以及一種把
握不住的不安全感。諷刺的是,就因為他所嚮往的是一種「禁忌之愛」(forbidden love
),是一種充滿距離感而又無法完全成就的愛情,那種思慕之情才會如此地迫切而強烈。
反之,如果他真正擁有對方,那種思慕之情反而會隨之而消逝。然而,處於火熱戀情中的
Jack自然無法客觀地理解到這一點。他最無法理解的就是:為何Ennis不能放棄一切,和
他隱居田園,以畢此生。Ennis的拒絕令他感到痛心,因而自己就有了一種被遺棄的感覺
。最後他憤怒至極,毅然告別了Ennis,獨自前往墨西哥,準備在那兒加入一個同性戀的
群體。然而,不久Jack就遇到了意外。在一次偶然的事件中,Jack不幸被人殺害了。
值得注意的是,在電影結束之前,我們發現,Jack的遺言就是要把自己的骨灰灑在斷背山
下。這個情節與《石點頭》的〈潘文子契合鴛鴦塚〉之故事結尾頗有相似處,因為潘文子
和王仲先的生死之交極為感人,於是家人就把兩人同葬於羅浮山。可見,潘王二人生前雖
淪落到無地生存的景況,但死後卻能共同在「鴛鴦塚」裡開拓出一片無限的空間。據作者
的描寫,後來從潘王兩人的墓中,還生出「連理」的大木,兩樹合抱,並常有比翼鳥棲於
樹上。所以,那一對曾經被世人唾棄的同性戀人最終已變成了永恆相愛的比翼鳥,是死亡
使他們超越了世間的審判。
《斷》片中的Jack也同樣盼望死後能在斷背山保有他與Ennis的一段永恆的愛情。但不同
的是,Jack最終並沒有達到他的遺願,因為他的父母堅持要把兒子的骨灰葬在祖墳中。因
此,Ennis也只能在自我回憶中獨自憑弔那段寶貴的情誼了。相較之下,中國古代的社會
還是對同性的關係較為同情,這是因為中國人特別看重「情」的緣故吧。
原文網址:
http://www.worldjournal.com/wj-books_news.php?nt_seq_id=1295418&ct=86
http://www.worldjournal.com/wj-books_news.php?nt_seq_id=1295867&ct=86
孫康宜,天津人,生在北京,長在臺灣,1968年移民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文學博士,曾任
普林斯頓東亞圖書館館長,現任美國耶魯大學東亞語文系教授。著有中、英文著作多種,
其中包括《耶魯潛學集》、《耶魯性別與文化》、《遊學集》、《文學的聲音》、《走出
白色恐怖》等。目前住美國康州木橋鄉(Woodbrid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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