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 諾蘭電影的前衛與古典——讀《諾蘭變奏
諾蘭電影的前衛與古典——讀《諾蘭變奏曲》
英國導演克里斯多福・諾蘭(Christopher Nolan)或許是這一代少數作品能叫好又叫座
的作者型導演(Auteur Director),被譽為「諾蘭電影聖經」的專書《諾蘭變奏曲》出
版,我花了一週時間閱讀,同時搭配著諾蘭的電影相互對照,在影評人Tom Shone的訪談
梳理中,他談及導演的成長經歷、創作啟蒙、豐富的文本參考,包含文學、繪畫與電影,
以及種種與觀眾、與團隊、與自己的相互溝通。
極簡和極限的對話
時間,是諾蘭電影一直讓我相當著迷的重要存在,也是諾蘭總能巧妙運用的概念,在時間
的玄虛中玩弄華麗戲法,但本質上背後支撐的從來都是再簡單不過的人性。「用極簡主義
模式創作的極限主義」,書中這樣形容《星際效應》(Interstellar, 2014)給予我們一
個清晰的理解。事實上,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是極簡和極限的交融。
當我們想起諾蘭,浮現的可能都是近幾年的大作,於是便輕易和「大規模」、「大製作」
劃上等號,但若我們回看最早期格局較小的《跟蹤》(Following, 1998)或《記憶拼圖
》(Memento, 2000),一直到《針鋒相對》(Insomnia, 2002)才第一次和艾爾・帕西
諾(Al Pacino)、羅賓・威廉斯(Robin Williams)等一眾好萊塢大明星合作,縱使早
期創作規模比不上成名後的大成本製作,作品裡清晰可見的生猛和純粹,絲毫不會輸給後
面所謂的「鉅作」。
諾蘭說,《2001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 1968)是「第一部展現電影可以
成為任何樣貌的片子」,相同地,他的電影其實同樣遊走於藝術和商業類型的模糊邊界,
其中格局大小的轉換也每每拓寬戲院體驗。
例如《黑暗騎士》三部曲(The Dark Knight Trilogy, 2005-2012)仍是我至今認為最棒
的超級英雄電影,《敦克爾克大行動》(Dunkirk, 2017)的簡約則跳脫我們一如既往對
戰爭片的期望,《星際效應》是前衛科幻與極致古典的集大成,而《全面啟動》(
Inception, 2010)和《天能》(Tenet, 2020)劇本線的複雜精細,一再又一再挑戰觀眾
對電影的理解。
作品從何而來:英美異文化的成長背景
對我來說,此書令人想反覆咀嚼的特點在於,它讓我們看見作品從何而來,創作者又怎麼
樣與之抗衡,與之對話,與之共存。
作者多次談到諾蘭的雙重國籍,衍生出他對「家」的複合認同——在英國傳統公學校如軍
旅般的嚴格生活,給予他重重限制,卻也轉變成養分;在倫敦大學學院(UCL)與背景紛
雜的同儕互動中豐富生活體驗,在社團裡學習硬知識,或是在這座本身就是大型博物館、
美術館和圖書館的倫敦城裡,與歷史、繪畫和文學相互碰撞,進而在作品中展現許多維多
利亞時代的蹤跡。
相對地,在海洋另一端的美國,任何事物都是如此巨大,大到當他再度回到狹仄的英倫時
,都感覺自己又長大了。穿梭於英美異文化之間的成長歷程,那些不適與衝撞,都變成日
後電影中的靈感,有的是一幕致敬場景,有的是對白,有的則是核心命題。
容忍劇情的未解,反而帶來更深層的理解
身為優秀的編劇,劇本寫作的「複雜性」可能更常被觀眾注意到,如《全面啟動》多度空
間的時間軸該怎麼理清頭緒,如《天能》裡的「熵」應當具備足夠的物理知識基礎。然而
,這本書告訴我們,從不只是那些表面上的費解令人苦惱,而是又回到最純粹的人性面—
—要如何在《敦克爾克大行動》讓觀眾感受到窒息感?如何在《全面啟動》中讓觀眾在乎
夢境?如何讓《星際效應》裡的時間牽動家庭羈絆,成為一種「距離」?
這或許也解釋了我每每在看完諾蘭電影後,讓我久思的不是那些非線性劇情線,而是故事
裡的元素,例如《敦克爾克大行動》最後出現的報紙、《星際效應》中關鍵性的手錶、《
頂尖對決》(The Prestige, 2006)裡觀眾看見魔術「被變回來」的表情,或《黑暗騎士
》(The Dark Knight, 2008)宛如預言般的哥譚市社會,往往都使得諾蘭電影不只是冰
冷和理性。
儘管如此,許多人仍嘗試在他的電影中解謎,人們對於「真相」的癡狂已經到了歎為觀止
的程度,對於「曖昧」的容忍程度愈發降低,所以我們看見無限版本的《全面啟動》和《
天能》解析,人們卻仍不滿足於此而一再辯論,或是台灣發行商將《記憶拼圖》剪成「按
照時間排列的正常版」的荒唐故事云云。
電影中幻想和真實之間的交錯,往往才是最迷人的,正如《頂尖對決》早就告訴我們——
「現在你正在尋找戲法的秘密,但你是找不到的,因為你其實並不想知道,你想要被騙。
」魔術和電影是一樣的,我們信仰眼見為憑,不願被騙,但也享受被騙的過程,其實容忍
劇情的未解,有時反而會帶來更深層的理解。
從觀眾到導演:在大銀幕上看見真實,創造幻象
記得諾蘭多年前的一次訪談讓我記憶至今,他談及自己對大銀幕的著迷,他說自己小時候
會跟著家人去倫敦萊斯特廣場劇院(Leicester Square Theatre)看經典電影,也談到他
對「真實」的偏好,例如《星際效應》從沒有使用任何綠幕特效,一切都是實景搭設,也
呼應了本書中對「看電影」的精準形容——「不用頭盔的虛擬實境」。儘管諾蘭早已從獨
立電影界躋身好萊塢名導,他所保有的古典依舊存在,並深深影響著他的作品。
雖然我此刻不在台灣,沒辦法親自感受這本書的重量和紙張質地,但我試圖走訪書中提到
諾蘭在倫敦生活過的蹤跡,印象最深刻的是,其中一站我到了倫敦西區的布盧姆斯伯里劇
院(Bloomsbury Theatre),這座劇院的地下室就是當年倫敦大學學院電影社的辦公室,
而諾蘭則是彼時電影社的社長。數十年後的平日下午,街上幾乎無人,我推開大門,裡頭
坐著兩位工作人員,可惜疫情關係,戲院的門仍舊緊鎖著。
他問了我「你想去戲院嗎?」
我點頭回應。
他先是皺起眉頭說「現在還沒開放。」……接著臉上露出一抹微笑「不過很快就會重開,
我也很想念電影院,到時見!」同時雙手做出祈求好運(fingers crossed)的動作。
諾蘭電影中的「變奏」(variation),在於類型,在於劇本,在於時間,但變化萬千背
後所本的樂章,仍然是對電影的熱愛,對戲院觀影的信仰,而《諾蘭變奏曲》這本書細緻
托出這層面容——在走上得獎臺之前,在成為導演和編劇之前,在被大家認識之前,那位
和無數人一同坐在戲院裡視野被打開的觀眾——他的電影世界。
https://opinion.udn.com/opinion/story/120973/5417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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