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亮 你那邊幾點
《你那邊幾點》 一與二的辯證
TONY RAYNS
一是孤零零的數字，我們大家孩提以來的記憶皆是如此，所以
蔡明亮在新片裡要談的是二。兩座城市，兩個時間，兩種沉默。
兩座城市，台北與巴黎，蔡明亮從不將台北刻畫成亞洲四小龍
經濟奇蹟的旗手，或是財金專家稱許的亞太世紀之星，他也極少涉入政
治局勢的撲朔微妙。但自其執導伊始--早在首部劇情片《青少年哪咋》
之前的電視劇《小孩》與《天涯海角》--他的眼中，台北總是一座充斥
著謊言和絕望的都城。《河流》與《洞》裡情況變的更糟: 整座城市乃
是沉痾的壓迫，足以毒害居民，甚或致人於併。
也許在其想望背後所含藏的的事實是，台北從不應該如許存在
過。1949年國民黨撤守台灣，名之為臨時首都: 一處暫時的基地，藉以
繼續反攻大業。這個想法讓他們忽略了城市的基礎建設與生活品質。直
至最近，台北才赫然驚覺環境污染，蔡以外來者的身分遷居台北。面對
城市浮動與稍縱即逝的習氣，他的觸角或許因此敏銳。
巴黎。保羅˙艾盧瓦的《苦痛都城》。這是蔡第一次離開台灣
拍攝電影，像極了波蘭斯基《怪房客》眼中的這座城市: 一個封閉的社
區。區藏在與嚴隔閡的牆堵後，陌生人們隱瞞感覺，激情與動念。這部
是觀光客所見的巴黎: 他是阿爾發城，一襲疏離的背幕。不幸女孩唯一
休憩之所。
是墳塋，卻仍得遭受好色老人追索。是否陳湘琪的巴黎經驗，
反映著蔡明亮自身的經驗呢？
兩個時間。領先七小時，或是落後七小時: 計量台北、巴黎空
間距離的路途之一。小康賣錶，有些佩戴兩個錶面，顯示兩個不同的時
間。為何他迷陷於巴黎時間？因為他愛上某位行將造訪巴黎的買主？或
者，因為自己手腕上的錶跟著她起遠遊？這只錶來自喪家，或許死者靈
魂附著其上。而為何他意欲毀棄台北時間？因為現下時空已變的難以承
受？或是，緣於他日漸瘋狂的母親，執意相信過世丈夫的魂魄，存於另
個時空之中？麻煩的是，每當你殺死一只錶或一盞鍾，總又有旁人創造
新的計時器，怎麼摔也不壞。
兩個時間: 彼此與當下。當小康買進一捲盜版的《四百擊》錄
影帶，想探知更多巴黎的麟爪時，所見所聞卻並非此城，而是少年安東
尼的運。他不知安東尼即將在一系列續集中成長，要解決的不是耐摔堅
固的手錶，而是兩性關係的百味雜陳。同樣的，陳湘琪也不知道與她在
墳塋扯淡的老人，竟是昔日的安東尼。而然彼時，那是許久之前，她尚
未出世。而如今，安東尼與老人已分屬不同的時空。
兩種沉默。在貝克特私自揣想的地獄輪迴裡，角色們強制性的
說話，時而對談，更常獨語。多了些寡言、羞赧、中國味，蔡明亮偏好
的是全然沉寂。小康之所以無言，是因為無人可說，抑或無話可說？或
者，只因為他的父親不在那兒回答他，湘琪之所以無言，是因為獨自在
巴黎，不通曉法語，抑或只是封緘一則不敢傾吐的秘密？或是與墓地的
靜謐有關？在巴黎，不乏優雅的十九世紀墳塋，墓碑大氣，雕飾繁複。
在台北充斥的是最現代化的靈骨塔，離地八呎的保險櫃裡，乃骨灰罈棲
身安息之地。在巴黎，有的是生牛排，在台北，有的是公路斷腸狗。在
巴黎，死亡是某種終結。在台北，有人覺得死亡不過是輪迴逆旅中的落
腳處: 往生者的靈魂時而回家，或化身為蟑螂，或潛居於腕錶......
《你那邊幾點》看似蔡明亮轉折之作。它明顯的根源自其他四
部劇情片，強制性的循環利用其紛亂與低蕩情境。但它同時也指示一條
出路，另種檢視問題的方式。在此先不點明結局，但其令人驚訝的終結，
但卻迫使使我們思考對於全片的理解。我們可以說，蔡明亮提升了他的
立足點......或者更準確的說，他的視野。迄今，蔡的作品都溢滿著水
的意象，此處亦然，即便是攝於巴黎水塘的最後一鏡。無論如何剖析水
的象徵意涵，說到底，它終究是無以名狀之物，帶有無法駕馭的本質。
此處的轉變，與圓滿的意向有關: 完美的型製。它蘊含了整體、自足、
封閉。或許它同時也提示了永劫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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