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導不散訪談
(張靚蓓訪問)
問：為甚麼拍這部電影？為甚麼是老戲院？
答：我常常夢見老戲院
我小時後在馬來西亞生長的小城古晉(Kuching)就有七、八家這種戲院，
我三歲開始，外公幾乎每晚帶我去看電影，其中一家叫〝鵝殿〞(audien)
的，挑高的天花板，懸吊著很多風扇，上千個座位，側門的黑布簾在風
裡遮遮藏藏…… "鵝殿"的撕票員是個瘸腿男子，一般小孩長到一定高度
就得購票入場，在我的記憶裡，不管我長多高，外公永遠也只買一張票，
便帶著我從他面前走進去，不過他看起來有點兇，我還是很怕他 …… ，
如今這些老戲院早已被剷平，消失不見，我離鄉二十年也很少想到他們，
奇怪的是倒是常常夢見"鵝殿"。
拍 "你那邊幾點" 時需要一個戲院場景，我在我住的永和市邊陲找到
〝福和戲院〞，似曾相識，電影拍完三個月後，這家戲院就停止營業了，
又遇到戲院老闆，說不久就要拆掉，我一時衝動，轉頭問我的梁製片，
我們有沒有錢先把他租下來？「要幹甚麼？」他問，「拍部電影吧！」
我說。
回想起來，我感覺，根本就是老戲院在召喚我，「來拍我吧！」
問：「龍門客棧」在"不散"裡佔那麼重的份量？甚至英文片名都叫做
"Goodbye Dragon Inn"，為甚麼？
答：因為苗天，苗天第一次演的電影就是龍門客棧，他同時還是那部電影的場
記，可想他當年多年青力壯，因緣際會，他年老之後，演的都是我的電影，
小康的父親角色，"你那邊幾點"父親死了，很多人問我，以後我的電影是
不是就沒有苗天了，我說「不會不會，還有鬼魂阿！」最早想在這個老戲
院裡拍個鬼片，心想，如果苗天是個鬼魂，他會跑到戲院看什麼電影？難
道不是應該看回他的處女作「龍門客棧」嗎？
我十一歲看「龍門客棧」，十分轟動，破當年的賣座記錄，也是我童年看
過上百部武俠片印象最深的一部，片裡的簫聲，讓我頭一回感覺武俠天地
的遼闊與寂寞，別的武俠片人物高來高去，飛簷走壁，只有胡金銓的俠客
踽踽獨行於荒山，來去孤獨………有人說胡金銓選擇了一條寂寞而困難的
電影之路，正因為這樣我們永遠忘不了他的大醉俠(Come Drink with Me)、
龍門客棧(Dragon Inn)、俠女(A Touch of Zen)、忠烈圖(The Valiant Ones)、
迎春閣風波(The Fate of LEE Khan)、空山靈雨(Raining in the Mountain)
他是我心中的大師……… 。
問：所以你特地找來石雋？
答：石雋是胡金銓的第一男主角，他與苗天，很巧，兩人第一次演電影都是
「龍門客棧」，石雋變成了永遠的大俠，而苗天一輩子都是大反派………，
銀幕上兩人天生死對頭，在拍片現場我聽見石雋喚苗天"苗老師"，原來當
年的演員訓練班苗天教表演，石雋上過他的課；轉眼，「龍門客棧」已三
十六年；但膠卷真是迷人，將他們的年少定格，青春化作了傳奇…………
2002年某個電影界的聚會，我第一次遇見石雋，我們一見如故相談甚歡，
當時並沒有想到要拍這部電影，我感覺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安排…… 。
問：所以…「不散」是部"懷舊片"？你在片尾還放了一首老歌？
答：那是姚莉的"留戀"，這首歌很有名，稍有一點年紀的人都會哼，作曲的服
部良一(HATTORI Ryoichi)日本人，是5、60年代香港著名的電影配樂，他
也作了非常多膾炙人口的流行曲，詞是當年最紅的流行樂填詞人陳蝶衣寫
的；他寫的"情人的眼淚"是我最喜歡的老歌之一。姚莉跨足了三、四○年
代上海，五、六○年代香港，最暢銷的流行歌手，她灌了無數唱片，也為
許多的華語片幕後代唱，有銀嗓子之稱，她的歌聲低沈哀怨唱著藍調曲風，
現在聽起來仍現代感十足....講到姚莉就不能不提她那有名的作曲家哥哥
姚敏，本來姚莉唱歌尖聲細氣的，40年代的上海開始流行外國電影，姚敏
聽到影片中黑人唱歌的聲音，寫了首那種味道的歌叫姚莉唱，要她唱得低
一點、放一點、粗一點、多點洋味 …… 姚莉後來也喜歡Patti Page，把
她當偶像，學她的發音、感情……姚敏在當時可說是流行曲的巨人，作歌
無數，所以他去世之後，姚莉足足有三年不敢聽收音機，一打開收音機全
是姚敏的歌…… 。
老歌是我童年生活的背景音樂，長大仍愛聽，經常從裡面找到非常豐富的
情感資源，是不是懷舊？………….我不知道.………我只覺得沒有人有能
力挽回過去；一個時代或你自己的青春，甚至沒有人能阻止一間戲院被拆；
世界快步往前，現在人自己躲在家裡看光碟或上網遁入虛擬世界就覺得很
爽了，但你記不記得曾經有過的老戲院的午夜場電影，千人同笑千人同哭，
連輕輕的嘆息都令人震動……。
我拍的那家"福和戲院"據說在他沒落之後，停業前，只剩下少數的同志去
光顧…..我很感動，他鉛華己褪，你已經忘了他，他自己仍繼續了一段漫
長的路；繼續包容那些社會邊緣人、老人、跛腳女孩，孤魂野鬼…..直到
有一天，他被剷平，消失……….我就是想表現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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