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 唐美雲歌仔戲戲團《夜未央》(雷)

看板TWopera (歌仔戲)作者crescentalle (我想看大陸劇>"<)時間6年前 (2018/09/30 22:12)推噓8(8推 0噓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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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說結論：跪求《夜未央》到中南部巡演並盡快出版DVD！！！警告：本文極長，請耐心閱讀，懶得讀也沒關係，若有機會重演，記得去看就夠了！XD 　　繼翻轉三國故事，詰問魏文帝曹丕人生逆旅的《燕歌行》後，唐團再度挑戰歷史題材且翻出新意－巫蠱之禍中蠱惑漢武帝劉徹的究竟是江充，還是他對月盈則虧、垂垂老矣的自己感到恐懼的心？　　坦白說在開演之前我是抱持著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心情，期待的是唐團又要搬演歷史大戲，非常對我這個古裝歷史控的胃口，害怕的是既有河洛《秋風辭》的珠玉在前，唐團自己也有《燕歌行》這座大山壓陣，星編和戴導這回該如何翻越崇山峻嶺，再創巔峰，還好落幕時的滿堂彩證明了對唐團來說沒有不可能，只有想不想，這個劇團真的很敢玩也很能玩（重點是肯燒錢啊，那些戲服和群演加起來要上百萬吧！！！）　　唐團今年三部大戲（《月夜情愁》、《孟婆客棧》、《夜未央》），我個人當然最愛《夜未央》，除了題材對我胃口，關鍵在於劇本的扎實與細密。《月夜情愁》與其說是在探討西皮、福祿的戲路之爭，與劇團求生存的周旋掙扎，更像是編劇邱坤良教授欲呈現的臺灣戲曲史演變，加上多線並進卻沒收攏釐清的劇情線（羅茱線老哏又莫名被收掉），讓我看完滿心遺憾。《孟婆客棧》則是出自星編巧筆，整體劇情確實有重回唐團水準，但可能是要給眾位青年軍發揮空間，讓這部150分鐘的戲既談男女之愛、兄妹之情、母子天倫，還有寵物奇緣，看完的當下會覺得很飽滿充實，不過如同網友所說，有些人物的轉折頗為生硬（比如杜公子一秒變恐怖情人，雖然我個人還能接受這個轉變，畢竟這年頭恐怖情人根本不需要理由啊，不過不見得每個人都能吞得下這種說法就是惹XD），最後收得有些倉促，十分可惜。　　《夜未央》的劇情說穿了就是四個字「巫蠱之禍」，但編劇重點並不是擺在事件的來龍去脈（當然關鍵事件還是有點出，不然一般觀眾會看得霧煞煞），而是從這個事件引申出的議題－「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我們常說鶼鰈情深、舐犢之愛……極盡所能歌頌人世間各種情感的美好，但這些情感若放在皇家貴冑，還能如此純粹無私嗎？退一萬步說，巫蠱之禍的狀況即便發生在一般的小康家庭（家中小有積蓄），稍有不慎就會演變成逆倫血案（最諷刺的是這些社會新聞幾乎天天上演），唐團以這個看似老掉牙的歷史題材，拓寫出這些歷史人物所折射出的生命悲歌，用以關照當代生命議題與人心迷茫，著實有藝術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的風範！　　也因此這回編劇重心又重回鐵三角身上－唐美雲飾年邁昏聵卻不甘權勢消散的老番顛漢武帝、許秀年飾演在逆境中轉守為攻以保愛子的歌女皇后衛子夫、小咪飾演巫蠱之禍中的「始作俑者」超級反派江充，三位國寶不論是演技、唱腔還是身段，都把漢武帝末年劉、衛、江三人的心境轉折與悲涼命運詮釋得有滋有味。外加情感表達更刻骨和唱功愈發醇厚動人的林芳儀，亦把一個被逼到絕境不得不反的太子演繹得令人心疼，整部戲的故事線相對單純（但並不代表容易編寫喔～），幾位要角的結局更是收得「餘音繞樑」，而劉徹在最後一幕還和開場「首尾呼應」，讓我看完後一股愁緒壓在胸口喘不過氣，真的是後勁十足！這麼精彩的戲竟然只演四場，還沒有中南部巡演，臺中國家歌劇院和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還不快邀演嗎！！！（反倒是《月夜情愁》明年要到中南部巡演，呃……這部我真的還好耶orz）　　這部戲很有意思的地方在於對於歷史人物的鋪排「很不傳統」，其中以小咪老師扮演的江充為最大亮點。傳統歷史劇對江充的刻畫一定是個利益薰心的大反派（其實本劇的江充甫登場時也是如此），但他在太子發動兵諫被捕後所說的話，卻反過來成為本劇的一大命題－誰沒有私心？誰不是為了私利？太子劉據看似為了國家安寧、君王性命而「清君側」，但他真的沒有半分為自己謀畫的心思？當然劉據是受奸人誣陷而不得不反，但他當拿起刀劍的那一刻，就默默走上和江充同樣的道路了（下半場太子亦有如此的反思）。更令人感到驚喜的是江充到了下半場搖身一變，化做「心魔」，在劇末糾纏圍繞在劉徹身旁，不斷逼問劉徹，太子到底是誰害死的，逼劉徹發瘋成魔。這個編排相當高竿，讓江充從一個歷史事件的「始作俑者」跳脫出來，成為一種象徵、一個符碼－人與人的信任只要一個小小「木人」就化為烏有，突顯出「信任」的難能可貴，對比劉徹年輕時對衛子夫說的那句「有我在」更顯諷刺。看來唐劉徹和霍渣隆有87%的相似度呢（誤）XD 　　身為許娘子終身粉絲的我最關注的人物非衛子夫莫屬，這個人物如同劇中三位優伶所言，真的是優伶界的傳奇，甚至可以說是中國歷史上的傳奇。她出身平陽公主府的歌姬，因緣際會被劉徹看上而收入後宮，但劉徹不僅有帝王的威嚴霸氣，更不乏帝王的涼薄心性，他對衛子夫的態度根本是射後不理！！看看維基怎麼說－「根據《漢書》記載，衛子夫入宮後整整一年多沒有再見過漢武帝。後來漢宮驅逐多餘的宮人，衛子夫試圖混出宮時再次見到武帝，便哭著懇求他放她走。武帝見到梨花帶雨的衛子夫後舊情復燃，便再次寵幸她，衛子夫隨後便懷孕了。」由此看來劉徹是渣男無誤啊！！不過衛子夫的命運從此由黑翻紅，生下兒子劉據後就被立為皇后，劉據也因為嫡長子的身分被立為太子，絲毫沒有母親身分低賤而被輕視的陰影某茶碗還得害死一堆皇子，才輪到自己兒子繼位，相較之下漢武帝的衛家真的貴不可言呢！　　接著回來談《夜未央》，本劇設定在漢武帝晚年，所以衛子夫是以老旦的形象登場（看到青絲參雜著白髮的許娘子真不習慣），但永遠的娘子厲害之處就是可以一秒回春，她在死前回憶起初見劉徹的情景，語調、神情、身段都是如此婀娜多姿、似水柔情，不難體會漢武帝為何會對她一見傾心。光是這樣對我們的國寶演員來說還是一塊小蛋糕，星編把這個人物設定為「胸懷家國但心繫兒女的母親」，對這部戲的衛子夫來說，或許她的人生早登巔峰，也就不再在意皇帝的榮寵，何況所有的尊榮只是一時的過眼雲煙，只有兒女親情才是永恆珍寶，所以她無疑是個擁有三個孩子的母親。因此年神這回得在皇后、妻子、母親這三個身分中迅速切換，比如為了陽石和諸邑求情那段，她初以皇后之尊勸戒劉徹未果，隨即放下身段轉以夫妻之情、父女之愛試圖軟化劉徹心房，看到小演員登場時真的覺得歲月靜好，對比接下來的下令處斬十分諷刺（淚）～　　然而，當看官以為衛子夫就這樣而已時，接下來的轉折卻狠甩觀眾一把掌，卻也證明了何謂「為母則強」－太子劉據在猶疑要不要殺江充時，身後的衛子夫推了一把，讓劍直接刺穿江充身軀！！看到這橋段時差點沒嚇傻，我的媽媽咪啊～我在傳統戲曲圈走跳多年，第一次看到大青衣演出如此「反派」的橋段，但事後回想又覺得再合理不過。當陰謀詭計找上你卻不積極反抗自保，無疑是坐以待斃，衛子夫此舉並不是為了爭權奪利或弒君篡位，而是為了保住自己最後的血脈，也避免劉徹日後悔悟痛心，她的舉動放在故事脈絡之中合情合理，也推動劇情進一步往下發展，但唐團和許娘子敢讓大青衣演出這個橋段，心臟真的很大顆！XD反觀隔壁棚的如懿還在佛系宮鬥，五公主被害死卻不起來反抗，繼續被茶碗暗算，活該十三阿哥死於難產　　前段提到這部戲的劇情線相對單純，但並不容易編寫，若觀眾認真看下來，不難發現整部戲的劇情架構十分嚴謹，邏輯分明。既然主軸是「信任」，那麼如何瓦解這份信任就是劇情得以成立的關鍵，試想衛子夫掌管後宮三十八年，雖然不乏是因為劉徹忌憚衛青與霍去病的勢力，但衛青去世後並未動搖她的地位，即便後期有趙婕妤入宮並產下劉弗陵，其后位依然屹立不搖，足見劉徹與她的情誼深厚。這種少年夫妻老來伴的情感絕不是三言兩語可挑撥，狡獪陰險的江充深諳此道。是故，他沒有直搗黃龍，而是旁敲側擊，先構陷陽石和諸邑公主動搖劉徹的父女親情（連無法繼承大統的女兒都咒我，還有誰能信賴？），接著拉幾位不受寵的妃子下水以示公正（無寵無子的嬪妃亦咒我駕崩，那繼位的當然人選太子呢？），最後才繞回目標東宮太子，藉由重重打擊，瓦解劉徹對衛子夫母子的信任，劇情層層遞進，像剝洋蔥般揭開真相，手法相當高明！　　不過個人最愛的劇情編排莫過於衛子夫之死，這段戲真的太太太精妙了，不但合理嵌入歷史人物，又豐富劇情架構，更飽滿劉徹與衛子夫的情起緣滅，加上許娘子舉手投足皆是戲，輔以蒼涼靜謐的舞台設計，絕對能躋身唐團作品中的經典段落啊！！太子兵敗後，一身素服披髮的衛子夫來到水邊，似瘋若顛的精神狀態讓她彷彿看到背棄長門的前皇后陳阿嬌與盛年早逝的李夫人，前者孤寂淒怨的下場用來映照帝王情感的反覆無常，後者在華彩綻放後隨即消亡，免去韶光逝去而遭厭棄的命運，映襯衛子夫月盈則虧的悲涼境遇，當李夫人說出「你活得太久了」真的讓我渾身惡寒，這論點未免太中肯！！仔細想來，孝賢皇后之於乾隆純元皇后之於雍正，正是因為她們在君王的心中永遠是最美的那一刻，才得以讓皇帝念念不忘吧？！　　當然，這段戲若沒有許娘子的演技加持，萬萬無法成立。這段戲衛子夫的精神和心境十分複雜，她因無法承受兒子兵敗自盡，又不忍看到父子骨肉相殘，更不願相信劉徹對她的涼薄絕情，所以整個人是似瘋若顛的狀態。許娘子既要表現出癡傻憶當年的少女情懷，頃刻又要轉變為看到陳阿嬌與李夫人的驚惶不安，最後看破縈繞一生的榮寵而選擇自盡，情緒轉換相當頻繁且難度極高，但許娘子以絕美的身段、唱腔和念白化有形於無形，毫無遲滯，一氣呵成！當我看到她最後似落英、若流雲般舞著劉徹最愛的歌舞，襯以舞台上陰鬱的枯木與清冷的月光，美得令我窒息，許娘子怎麼能這麼美！搭配眾優伶的舞姿，彷若人生跑馬燈在細述她的一生－源於歌舞，止於歌舞，令人不勝唏噓。或許她當年沒被劉徹再次留下，而是直接出宮，就不會走向這般田地，納蘭性德訴說的「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莫過於如此。　　正當我以為衛子夫就此告別舞台時，星編竟然又留了一手，他讓衛子夫剪下一綹髮絲給劉徹留念，而且非常精（ㄐㄧㄢ）巧（ㄓㄚˋ）地不給明確解釋，讓觀眾自行解讀，又是一個高招！坦白說若是在過去，我個人會傾向衛子夫是為了個劉徹留下一個念想，讓他在日後永無止盡的深深悔悟中還有個寄託之物。但是在經歷《延禧攻略》和《如懿傳》的洗禮後，我決定要自行解讀衛子夫是想「斷髮求去」－既然你想廢我后位，那我自行求去，死生不復相見。所以最後她和劉據、陽石與諸邑在天上「一家團圓、共享天倫」，餘下劉徹自己守著滿天的權勢卻淒涼無邊，哼哼哼哼！誰叫他要害死我們家（？！）子夫！！說到這邊忍不住要tag流潋紫，看看人家星編怎麼寫夫妻從結髮情深到反目相懟，你筆下的渣隆從來沒相信過如懿，但如懿還是戀愛腦一心愛著渣隆，這兩人有病是不是！！（ps. 劉徹瘋癲幻想衛子夫陰謀得逞時，畫外音傳來許娘子奸邪可怖的笑聲時，我差點沒嚇死，這……不是我心目中的許娘子啊（大哭跑走）～～開玩笑的啦～其實很佩服這幾位國寶敢演這種橋段，畢竟這些人物的形象和過往的歷史劇大相逕庭，不但挑戰演員功力，也考驗觀眾的接受度，不過我想唐團已經把觀眾的心臟訓練得很強大，沒有什麼能嚇到我們的！！！XDDD）　　至於唐老師權勢的漢武帝劉徹……我只想說老師怎麼敢演這麼不帥氣又不討喜的角色？一般劇團演漢武帝要嘛是金屋藏嬌、要嘛是征伐匈奴、不然就是和衛青的基情四射，結果唐老師竟然要演巫蠱之禍這個劉徹人生中最最最明確也最沒爭議的「黑歷史」，老師的膽子真的好～～大～～啊！！不過唐團都演過同性戀題材了，這回的老番顛漢武帝其實也不是這麼「非主流」，只是和一般人想像的漢武帝不太一樣就是了XD 　　但也因為是老年漢武帝，所以角色性格更複雜更多變，他既放不下與衛子夫的伉儷情深、又難忘與兩位公主的骨肉親情、更忌憚太子劉據的風華正茂，對照自己的日薄西山，不免疑雲滿布。所以唐老師在這部戲的情緒真的不斷在轉換，比如衛子夫懇求他不要殺公主時，他先是心軟退讓，眼神瞬間軟化，但下一秒又想到江充的指證歷歷，立馬回復陰冷絕情，活生生呈現出「沒戴面具的變臉」，令人不寒而慄！當然最精采的橋段當屬最後白髮蒼蒼，被江充象徵的心魔所困時的瘋癲昏聵，配上星編所寫的唱詞「煙纏霧繞，晨昏不曉，青燈明滅，魅影飄搖」（我自首這句唱詞copy自唐迷天下的板主，我只看一次根本記不起來m(__)m），真的是萬分淒涼，這段戲唐老師的表演完全和劉徹融為一體，我已經無法分辨唐老師是不是在演戲了（抹淚～）　　除了鐵三角精彩的演繹，這回由黃宇蓁、吳旻真和李嘉扮演的「優伶」三人組亦是神來一筆！他們除了肩負說書人的職責，娓娓道來這齣皇家悲劇外，更象徵著「幽靈」－縈繞在漢武帝心中，或著說是每個人心中的「心魔」。他們時而以後設的角度向觀眾訴說舞台上發生的一切，時而又進入故事中探討自己／眾人因何而死，更重要的是他們的表演戲謔卻不浮誇、輕鬆卻不隨便，每個舞步都搭配得恰到好處，讓觀眾不會過度沉溺於悲傷情境中，偶爾跳脫出來以局外人審視這個故事，可謂畫龍點睛之筆！　　這回的舞台設計我也很喜歡，四根巨大的柱子乍看之下很龐大擁擠，明明國家戲劇院的舞台這麼大，還能讓視覺感官如此窘迫，確實有些不舒服。但隨著劇情的搬演，越發體會到這四根柱子的意義－至高無上的皇權與不容挑戰的權威，正是這種逼得讓人喘不過氣的壓迫感，才能體現皇家的登天之勢與尊爵不凡（？！）　　至於旋轉舞台更是本次的重中之重，尤其是巫蠱之禍後漢武帝開始清算眾人，舞台一邊旋轉，江充等一干「罪魁禍首」悉數登場，隨著劉徹口中不斷「你們必須要死」，眾人一一倒下，最後還出現一串各種死態的魁儡木人，更把這件慘案如何禍連眾人給具象化，戴導和王世信老師巧妙利用舞台的寫意手法，化抽象為具體，令我嘆為觀止！還有最後旋轉舞台慢慢退到幕後，，只剩煙霧瀰漫，象徵這一切都會湮沒在歷史的塵煙之中，配上編腔POLO低沉卻又蒼涼的〈夜未央〉，渾厚悲壯的歷史感完全建立起來！當然最愛的還是衛子夫的告別之幕，完全體現「劇場是眾人的集結體」，演員表演、燈光投影、舞台布景、臨演旁襯缺一不可，唐團能不能先發劇照以饗觀眾啊！　　至於這部戲有什麼讓我不滿意的地方，大概只有音樂了。雖然這回找了李哲藝老師編曲，企圖開創歌仔戲新局，但可能是新編曲調太多，聽得不太習慣，很多段落明明很感人，但我一邊要理解劇情，一邊要適應新曲調，不是很能入戲，希望唐團未來能新舊曲調並重，顧顧老戲迷的耳朵。另外，編腔POLO在節目冊中提到這回用了許多秦腔，並將多段舊曲調重組，或許這也是我聽不太習慣的原因之一，但這並不能算缺點或瑕疵，只是個人好惡罷了。（而且星編和POLO特地飛一趟西安采風，這個劇團也太有心了，我好擔心唐老師演完這齣戲就要跑路啊啊啊啊啊啊～～～）結論：跪求《夜未央》到中南部巡演並盡快出版DV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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