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 天邊一朵雲中的「色與情」
韓良露 2005.3.21.中國時報
幾年前就聽蔡明亮說想拍歌舞片,而且打算在馬來西亞找印度演員來演,這個拍片計畫
後來沒成,因種種資金與政治考量的問題。
但蔡明亮是不死心的人,他總會找到創作的解決之道,他還是用電影輔導金拍了他說要
拍的歌舞片。但是,對於看過「天邊一朵雲」的觀眾而言,這部電影當然不是歌舞片
(雖然電影中有歌舞片的場面),而這部電影中雖然有讓人瞠目結舌的A片場面,
但「天邊一朵雲」也絕對不是A片。
「天邊一朵雲〉是蔡明亮第八部電影,我認為這部電影呈現了蔡明亮電影美學最準確的
形式。
蔡明亮電影中的對白一向很少,他選擇用動作、眼神、場面調度發聲,而非演員說話。
但這種敘事結構要冒大風險,如果演員的表現能量不夠集中或影像畫面的張力不夠強勁,
電影很容易就鬆掉。但〈天邊一朵雲〉卻是蔡明亮作品中形式最緊湊、結構最有力的一部
。然而,這部電影的對白卻少到幾乎不到十句話。
觀看「天邊一朵雲」,是奇特的電影經驗。你會感覺到導演的攝影機觀點特別的冷靜與
客觀,蔡明亮過去的電影作品,一直帶有強烈的主觀性與投入感(有時還帶著耽溺),
但在「天邊一朵雲」中,蔡明亮卻讓鏡頭語言有手術刀的效果,冷靜地割開電影畫面,
觀眾如果有足夠的注意力及思考力,就會感受到蔡明亮安排的影像是有穿透力的;
讓我們彷彿看到畫面的肌理與血肉。
形成「天邊一朵雲」有這種解剖效果的,是因為蔡明亮選擇了十分特殊的表達形式。如果
做個比喻,寫「鋼琴教師」的作家葉特利克,用兩手彈奏鋼琴黑白鍵正反音的不和諧節奏
來創造她獨特的混聲質疑,那麼,我似乎也看到了蔡明亮找到了一種正反的拍攝方式,
來挑戰古典的電影敘事語言。
在這部電影的兩大敘述結構中;蔡明亮顛覆了兩種電影類型。
第一,蔡明亮顛覆了A片。
蔡明亮用極其疏離的鏡頭處理應該是「色情」的場面,但蔡明亮的企圖是拍的有色無情。
我們雖然看到李康生飾演的A片男演員和不同的A片女優有許多性交(記住,是性交而非
做愛)的場面,但兩個人表演都是機械化的。李康生的神情尤其淡漠,而攝影機的鏡頭
一直保持安全注視距離的抽離,蔡明亮也不斷拍攝正在拍A片的電影工作人員,
讓觀眾可能產生的意淫幻覺隨時被干擾與打斷。蔡明亮在此用了高達的電影語言。
蔡明亮藉著模擬A片的部份形式來解離A片的整體形式。期待看到A片場面的觀眾,
會發現「天邊一朵雲」不僅質疑還破壞了觀眾對A片慣性的觀影經驗,A片和觀眾建立的
共謀關係,被蔡明亮用疏離的電影語言解構了,「天邊一朵雲」成了反A片。看過這部
電影的觀眾,如果夠敏感,從此在看A片時,都可能想起A片拍攝的虛假敘事方式。
蔡明亮一直提醒觀眾這群A片拍攝者的荒謬、造假、可笑,係李康生做為A片男演員卻
無法勃起,而A片女優造假的「淫聲浪語」只會讓他更無能。A片女優在用寶特瓶自慰時
卻發現瓶蓋不見了;現場拍攝人員荒唐地滿場找蓋子。用西瓜當性道具後,卻因天旱缺水
,讓A片男女演員無法洗澡而螞蟻上身癢。
蔡明亮的陰謀是,如果有人以為「天邊一朵雲」因有性交場面,就以為可以得到看A片
該有的快感,這種人買票進戲院後,就被蔡明亮修理到了。蔡明亮用成熟反諷的電影語言
,捉弄了習慣於性交場面等同色情的觀眾。
但我們也別以為蔡明亮只想修理A片慣性觀影者;蔡明亮也同時在質疑及整個社會對電影
中出現性交場面的既定意識型態,蔡明亮挑戰公權力、媒體及大眾「性道德」的認知。
什麼「三點不露」、什麼「不可露毛」,所有的明文電檢制度,都防止不了把性交拍的
很色情,蔡明亮卻既露毛又露點地來界定何謂藝術何謂色情。
「天邊一朵雲」,肯定會讓許多觀眾不安,因為蔡明亮在電影中呈現的「性」,直接觸及
社會集體意識中對性的恐懼;許多人對人們偷偷摸摸私下看A片並不以為恥,但若共聚
一室看電影中並不色情的裸體及性交場面時卻大為恐慌,「天邊一朵雲」當然挑釁了保守
觀眾的性倫理,但蔡明亮的電影一直如此,性的壓抑、性別的箝制、人倫的禁忌,都不曾
阻止過他的越界。
蔡明亮過去對社會丟的意識炸彈,由於不少和同志議題相關,許多觀眾及主流媒體還可以
以「不關己事」的方式漠然處理(也許是那種雖不贊成但也懶得反對的態度),但在
「天邊一朵雲」中,蔡明亮在一男一女的主流性別建制中放進了赤裸裸的性,蔡明亮的
炸彈才真正爆發,蔡明亮找到了攻擊主流意識型態的著力點──那就是社會並不怕情慾
橫流,社會怕看到性行為的本身公開放映,兩具身體赤裸而不見美感的交媾,是對社會
倫理的挑戰,但如果拍的很唯美浪漫,卻反而會吸引電影觀眾進場,而且不違反風俗教化
。
蔡明亮這回越界成功,挾著柏林影展的兩項大獎,他獲得了一刀不剪的勝利,但蔡明亮
是不可能贏得所有同意的。像「天邊一朵雲」這樣的電影,一定會引起不斷的爭議,
但如果爭議太八卦,則反而顯示我們社會根本沒有成熟到足以思考「天邊一朵雲」的意義
是什麼。
從蔡明亮作品軌跡來看,「天邊一朵雲」是蔡明亮最具反省力及客觀性自剖的電影。
蔡明亮過去的影片主題都和青春的壓抑有關,掙脫性別及倫理的限制一直和父權情結糾葛
不斷。在「天邊一朵雲」中,蔡明亮突然有了成年人的焦慮,他關心的主題不再是性的
壓抑,而是性的虛無所造成的人生難題。
電影中李康生是A片工作者,但遇到他有愛意的陳湘淇時卻無法與之「正常」性交,
李康生的問題不是性的壓抑,而是愛造成的性無能。因為李康生的性已經被A片行為模式
制約了,他無法將性行為與愛行為聯結。
李康生的處境,蔡明亮將之擴展至時代性的引申,蔡明亮用電影中出現的歌舞片段落,
不管是「天邊一朵雲」或「靜心等」……等等懷舊的老歌,來代表從前時代的情慾壓抑,
那場在蔣中正雕像前拍攝的歌舞場面真是經典,充分表現了蔡明亮暗喻的威權時代對領袖
的激情是社會集體性壓抑的投射。
蔡明亮把歌舞片段落拍得很性感、很妖異(CAMP),從小在馬來西亞看香港邵氏及印度
寶來塢歌舞片長大的蔡明亮,雖然明白歌舞片是轉移性壓抑的社會機制,卻並不譴責這種
形式,歌舞片是蔡明亮對童年的鄉愁。當李康生躺在床上看天花板上出現的一朵雲圖形時
,我們找到了蔡明亮的隱喻,「天邊一朵雲」是什麼?是當性不可捉摸、隱藏壓抑時
最美,最接近電影中李康生和陳湘琪唱的「我倆愛的開始」。
蔡明亮老了。他開始關心性愛分離、食色相斥的道理,電影中李康生、陳湘琪大嚼螃蟹
的皮影戲處理得很傳神,暗影具有雙關意涵,就跟這部電影的主題相連,即表面的性根本
無意義,隱藏的性才是重點。
蔡明亮運用反A片,加上非典型的歌舞片,營造出獨特的雙形式敘事結構來定義色與情
,但蔡明亮雖然對歌舞片有懷舊情感,卻不會因此而喪失他的批判性與虛無感(蔡明亮
仍然不忘把歌舞片場面拍的充滿諷諭:譬如加入性別到錯、洗馬桶等絕不傳統的歌舞片
場面)。電影結局李康生和陳湘琪的口交,也具有雙重的諷喻。一是指涉荒蕪乾旱的時代
(別忘了電影的背景是台灣最缺水的日子,而在中國八字中水主情,無水則無情),
李康生的色聯結情的方式惟有用顛覆的口交性姿勢來完成。但同時,蔡明亮還隱藏了
革命性的同志政治宣言,他讓一向被異性戀主流社會當成同志隱喻的口交,用一男一女
佔據大大的電影畫面向電影觀眾示威。
性,既是天邊一朵雲,又是身邊一塊肉,蔡明亮解構了A片、解碼了歌舞片,在人類對
性的渴望和恐懼之間,蔡明亮冷酷地嘲弄但哀傷地宣示了色空情虛的現代愛情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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